九(第3页)
“姥爷的脸上还挂着眼泪呢!”
“眼泪是风吹出来的。”
戴寻从岳父怀中抱过女儿,放在地上,说:“珍珍进屋看小人书去,阳台上冷。”
“不嘛,我要和爷爷姥爷在一起!”珍珍不肯离开阳台。
“听话。”当父亲的提高了声音。
珍珍噘起小嘴,不情愿地走进房间去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岳父和女婿之间,当父亲的和当岳父的之间,长久地保持着沉默。夜晚凛冽的寒风,吹着这三个站在高楼阳台上的人的脸颊。但是,他们似乎都并不感到冷,似乎都不愿离开阳台走进房间去。当儿子和女婿的,终于忍耐不住这种不该沉默的沉默,开口低声问道:“爸爸,你们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多么疏远的话!连当儿子和当女婿的自己都感到了羞愧。他本是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的。在他心目中,他们不唯是他的父亲和岳父,而且,是两个老共产党员,两个老干部。可他说出的却是这种话!他真不知跟他们从何谈起。
父亲和岳父站在他一左一右。他们同时侧转身,都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分明从他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潜在的疏远感。
“怎么,没有什么事就不能到你这里来?你是不是认为,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女婿的家?可珍珍毕竟还算是我的外孙女吧?”岳父的话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火气。
“不,我不是……”
“不必解释!是啊,女儿不在了,女婿,那不过是别人的儿子。”岳父说完,转过身去。他的语调中包含着极大的悲凉。
“爸爸,我请求您,再也不要用这种话刺伤我的心了!”岳父的冷淡的话,令他心中难过极了。
“你的工作就比我还忙?连到你岳父家去一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父亲也开始责备他。毕竟是父亲,责备之后,又替他辩白:“老高,你刚才听到了,他不是仍像称呼我一样,称呼你‘爸爸’吗?我的儿子我理解,在他心目中,你永远和我一样,是他的‘爸爸’!”
隔了一会儿,父亲又语调低沉地说:“我是要站在一个高处,看看这一片棚户区。在我的想象之中,它本来应该是早已不存在了。今天,这些无家可住的人们,也应该早已搬进光华街上新盖的楼房中了……”
“想象永远不能代替现实。爸爸,一个市长的想象也永远不能代替现实。您要看,就站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吧!看看您领导下的这一部分人民……”他以明显的抢白口吻说出了这番话。
“住口!”岳父低低地喝止他,“你没有权力以这种口气跟你父亲说话!”
“可是我认为我有这种权力!现在不是一个儿子在跟父亲说话,而是一个公民在跟一位市长说话,我替人民跟市长说话!……”他是那么激动起来。此时此刻,冲口而出的这些话如若不说,他觉得胸膛一定会被这些话堵塞得令他窒息。
“放肆!”岳父吼了一声,倏地转过身,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恼怒地说,“你替人民指责我们?难道你认为我们心中就丝毫没有人民这两个字的概念了么?难道你把我们也视为两个冒牌共产党员,两个官老爷么?难道你……”
父亲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岳父继续对他训斥下去,平静地说:“别阻拦他,让他将心里的话都讲出来!既然他是在替人民说话,我洗耳恭听。”父亲将脸转向他,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期待着。
在父亲和岳父的注视之下,他缄默了。他心中感到委屈,热泪一涌而出,淌在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脸上。
“怎么?你不说了?你不说,我说。”父亲朝阳台转过身,望着下面。风灾和火灾劫后的那片窄街陋巷,那些破屋矮房,静夜中,月光下,颓垣断壁,残址废墟,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十几顶军用帐篷错落其间,那是驻军某部主动捐赠的。
“儿子,我今天来到你这里,就是要站得高一点,看得全面一点,想得多一点,远一点,深一点。在我们国家目前经济困难的时期,我亲笔批了巨款,修建光华街上这十几幢高楼。一想到建国已经三十年了,我这手中有了权、当上了官的人,就觉得非常对不起老百姓。光华街,这街名是老百姓新中国成立后起的,起得多好!光华万丈,万丈光华,光明的中华,无论怎么理解,都体现着人民获得解放的兴奋心情。可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啊!除了这条街名,我们并没有给这一带人民的生活带来什么明显的改变。仅这一点,就已经足以使我们感到惭愧和耻辱了!巨款,是经过市委常委会议充分讨论,是省委常委会议批准的。建筑队在这条街上挖第一道地基那天深夜,也是这么晚了,我仍在我的办公室里,站在市区地图旁。我亲笔从地图上圈掉了这一带棚户区!我想,我们共产党人,又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我们不需要人民为我们树碑立传,我们只希望人民依然相信共产党是热爱人民的党!希望百年之后,历史依然会公正地评价我们党,承认它是一个真正的人民的党!希望百年之后,我们这个党依然会获得人民的拥护,领导我们的人民,建设和发展我们的国家……那一天夜里,我就睡在办公室,激动难眠……可是昨天,当我亲眼看到,这条街并没有消失,这里的老百姓并没有住进高楼里去,我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刺激,为人民批的几百万巨款啊!却无形中变成了为极少数人扩建私宅的经费。他们的胆量已经到了何等程度,简直是为所欲为!……”
父亲的语调,由感慨而激动,终于愤怒到了顶点。父亲猛地转过身来,望着他的儿子,说:“儿子,我这些话,并非一个共产党员为自己辩护!我是要让你知道,你将来在这座城市的处境,也许是很困难的。我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再当不了几天市长了。我要在离职之前,得罪一部分人!我要把所有利用搞不正之风的手段住进这些高楼的人,统统赶出去!不管住进来的是什么人物,不管是通过什么人物住进来的。我到你这里之前,刚刚看过一份写给我个人的调查材料,非法住进这些高楼的,不止一百一十三户,不止!如果我容忍这一点,我不下决心将他们赶出这些高楼,不要说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人民,连死去的珍珍的妈妈也对不起!那我就犯了渎职罪!儿子,当你因为你的父亲这样做,将来可能被处处为难,甚至诅咒时,希望你不要抱怨你的父亲……”
“爸爸!……”戴寻像个孩子似的,一头扑进父亲怀中,双臂紧紧拥抱住父亲,无声地哭了。
老公安局长这时低声说:“至少有一个人,会同你并肩站在一起。我将派出一个治安分队,协助市委工作组……”
夜,那么寂静。风,那么凛冽。
阳台上,两支香烟的红光,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