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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贵就磕了几个响头,哭起来说:“叔,你救救俺爹吧!……”
在民兵们的面前,他并没哭,心里更多的是恐惧。他那幼小的心灵中,认为别人救不了爹,所说的那些怜悯话也是虚情假意的,但却相信有德叔是会真心救爹的,也是能够救爹的。那口三百来斤的猪的半扇肉,肯定可以交换回爹来。
半扇猪肉还抵不上半麻袋麦子吗?
秀秀娘在一旁鼻子发酸,看不过去,扶起这娘俩,好言安慰道:“明贵他娘,你放心,这口猪杀定了,我做主啦!明日就杀!后日保证让明贵他爹和你们母子团圆!拿出半条命,我家这三口(当时秀秀的弟弟还未出世),谁我也舍不得,拿半扇猪还舍不得吗?多年的好邻居,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相帮一把,什么时候相帮……”
明贵娘听秀秀娘说得信誓旦旦,有情有义,千恩万谢地领着明贵回家去了。
娘俩走后,徐有德将自己的女人臭骂了一顿:“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你多嘴多舌!我就不信,我徐有德不舍出半扇猪,他们敢将明贵他爹打死!再说挨打那是他自讨的!谁叫他充硬?我们为他舍出半扇猪去,别人还会猜疑他偷的麦子也分给我们了呢!就你有菩萨心肠!等到年底再杀,那猪还能长三四十斤肉!……”
秀秀娘从来当不了这个家,更做不了什么主,被骂得连声儿也不敢吱。
第二天,徐家并未杀猪,明贵爹并未被放回。
第三天,徐家还未杀猪,明贵爹自然还是未被放回。
娘俩盼着第四天、第五天……
第四天第五天仍未听说徐家张罗杀猪……
明贵娘跪也跪了,求也求了,没个脸再到徐家问,打发小明贵问。秀秀娘对他说:“你有德叔出门了,待他回来我催他!”
第一次秀秀娘是这么说。
第二次秀秀娘是这么说。
第三次秀秀娘还是这么说。
小明贵三次都看见徐家那口大肥猪躺在院子里晒膘,没看见“有德叔”。其实“有德叔”三次都在家。不过见他进了院,躲在另屋不露面儿。
徐有德倒是说得不错,“赎罪钱”没交,民兵们并未敢将赵长福打死。
半月后,他终于被用门板抬着送回了家。
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个人样儿。他跟民兵们闹“绝食”,奄奄待毙。
他一病在床起不来。
又过了半个来月,年根儿那几天中的一天,赵长福将儿子唤到床前,用颤巍巍的手抚摩着儿子的头,说:“儿,你要记住爹的话。爹从没在人前栽过跟头,只为听你夜里叨咕梦话都想白面馍吃,才一时糊涂动了做贼的心,结果落这么个辱没祖宗的下场!你长大了,要有志气,河东河西两村人中,替爹将脸面争回来,爹就是死了也安心,要不,爹没脸面见咱赵家阴曹的祖宗……”
当天下午,赵长福大吐几口鲜血,死了。
娘哭得天昏地暗中,河西村的人们都往河东村跑——徐家杀了那口猪,现割现卖……
小明贵将这个世界看透了。
他谁也不恨,连那些打过爹的人也不恨,单只恨“有德叔”。
因为这个人欺骗了娘,欺骗了他。幼小的他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对这个曾使他感到很亲切的人实行报复。报复了这个虚伪的人也就是报复了整个虚伪的世界。
一种恨,除非有种忏悔催化,才会从一个人的心中渐渐根除。而忏悔,其实质首先是人对自己的心灵的宽恕,然后才是对他人的心灵上的补偿。只有某些博大胸怀内的高贵的心,才能原谅一切,将积恨转变为仁慈。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心是不会恨的。不会恨的心便也不会宽恕,便也没有仁慈。高贵的心不过是不愿长期怀恨的心,与其说是以仁慈替代了报复,毋宁说是以明智替代了仇恨。长期怀恨对人的心灵是一种有害的损伤,尤其对从小就种下一颗恨的种子的人的心灵是这样。明智的人懂得这个从根本上说是对自己有益的道理,而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够明智的。所以忏悔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求救于自己的心理行为。
长大成人的明贵,很想摆脱对徐有德的怨恨。这怨恨如同溃疡一样,经常扩散开来,遍布他的心间。可是从小种下的一颗种子,根须已经深深扎在心里,得靠别人帮助他刨掉。除了娘,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他心里种下过这样一颗种子。娘不但不帮助他从心里刨掉对徐家的怨恨,而且常常提醒他别忘了这一点。娘和他一样,早宽恕了打过爹的那些人,唯独对徐有德不宽恕。
“当年我们娘俩双双给他跪下哀求他,他都不怜悯,都舍不得半扇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们赵家的后代永不能再同徐家的后代有交往!……”娘经常对他说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娘又打心眼儿里喜欢秀秀。
明贵也是喜欢秀秀的。所以他要娶她。他却无法做到因喜欢秀秀而从内心深处消除对徐有德的怨恨和实行报复的念头,所以他更要娶她。娶了徐有德的女儿,将徐有德的女儿变成自己的老婆,既能满足他爱的愿望,也同时能满足他报复的愿望。这两种愿望都是他的大愿望。这两种愿望并非交替活跃在他心中,而总是同时活在他心中。看见了徐有德,他便会想到搂抱着秀秀那成熟得诱人的身子睡在被窝里该是怎样的一番欢乐。看见了秀秀,他便会想到有朝一日对徐有德这个人实行了报复该是件多么痛快的事。两种愿望,都因其中一种的存在而难以泯灭,也都因其中一种的存在而难以增长。它们形成他内心深处无法排除的痛苦。而这痛苦之上,是他的六百只鸡和鸡们每天下的一筐筐的蛋带给他的真实的寄托。他的鸡是他的上帝。他甘愿做它们的奴仆。他觉得它们比人更有良心。只要好好饲养它们,它们就一天下一个蛋。蛋是他的信仰,蛋是钱。靠什么他使自己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靠的是蛋,靠的是钱。靠什么他没有辜负爹临终的教诲?靠的是蛋,靠的是钱。靠什么使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掉了的爹在死了十几年后又被肃然起敬地经常挂在人们嘴边了?靠的是蛋,靠的是钱。
那些当年吊过打过爹的人们,是在他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后才纷纷登门向他们娘俩请罪的,不是在这之前。
“瞧人家长福的儿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日子过得发起来了!”
“长福要是活着,现在多抖神儿呢!”
“唉,要论长福,那可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当年只为半麻袋麦子,唉,唉!……”
这些言论,是在他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后人们才故意当面说给他听的,带有明显的巴结讨好的内涵,不是在这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