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 亲(第10页)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热烤着我的脸。
“妈……”
“……”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儿!”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的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嘛!”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红旗谱》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勇敢》《幸福》《青年近卫军》……
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
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你尤其会觉得你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
三年后几乎一切书都成“毒草”。
学校在烧书。图书馆在烧书。一切有书的家庭在烧书。自己不烧,别人会到你家里查抄,结果还是免不了被烧。普通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的书,并且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街道也成立了“无产阶级**执行委员会”——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户查抄“毒草”焚烧之。
“老梁家的,听说你们这个院儿里,顶数你们孩子买的书多啦,统统交出来吧!”
“我儿子的书,我已经烧了,烧光了。现时我家只有那几本红宝书啦。”
母亲指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