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页)
方老师又说:“有一天,我离开学校很晚,在路上被他拦住了。他用刀子逼着我的胸口说,‘你再多管闲事,就对你不客气!’那个女学生早已对我说过,他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可我和你现在一样,还不太相信。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可不信的,不过是我不愿那么相信罢了。那一天,路灯下,我看清了他的脸。”方老师朝她看了眼,随即转过脸去,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他长得很像你,一张对某些女孩子具有吸引力的脸。”
她慢慢将信纸放在茶几上,一时无言答对,仿佛入定了似的呆地坐在那里。
双方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方老师首先打破沉默,望着她说:“你过去也是一位教师,因此我相信,你完全能理解一位教师对自己学生的那种责任感,也完全能理解我今天到你家来之前的那种心情。我以一位教师,也以一位母亲的名义请求你,制止你儿子的这种行为,如果你能向我保证做到这一点,我今天便如愿以偿了。”
她喃喃地说:“我……保证……”
“那么,我告辞了。”客人站了起来,向外走去。方老师在客厅门口转身看着她,似乎因为自己给主人带来这么不快的事情,要向主人表示自己的歉意。
她却仍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
“谢谢你向我做了保证。”方老师这样说了一句。当方老师走出她的家以后,她又从茶几上拿起那封信,细看起来。
那是一封词句可怕的信,莫说一位中学女学生,即便是她这位公安局长夫人,接到这样一封信,也会失魂落魄、毛骨悚然的。可是她的振武,难道真会给一个女孩子写这样一封信么?面对无可否认的事实,她竟又产生了怀疑。她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默看那封信,希望从字里行间寻找出某种证据,能证明这封信并非她的儿子所写。证据倒没寻找到,但那些可怕的字句,居然不像看第一遍时那么触目惊心了。可怕的毕竟不过是写在白纸上的字句,而并非什么血淋淋的事实嘛!再说,如今的青年人,有几个不是情绪易于冲动的?一个青年人喜欢一个女孩子,本也无可指责。越轨一点,那往往也是两相情愿,并不触犯什么法律嘛!这种事她知道得多了,发生在她的振武身上又何必忐忑不安?至于恐吓,那也不过是青年人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爱到极点的一种手段而已。何况,从这封信中不是也能看出,那女孩子原先与她的振武是很好过的。既然如此,怎么能翻脸无情,不理她的振武了呢?这种事全怪她的儿子未免不公道。
她不觉替儿子感到委屈,感到愤愤不平了。
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她的那些“干女儿”哪一个都不难看。只要她这位“干妈”不反对,她们都会愿意主动讨她的振武欢心的。儿子也忒痴情,何必为那么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孩子认真起来呢?感情上万不能这般任性,损害的是自己的身心,可别因此而神经衰弱。她的思路一旦开始沿着这种逻辑方式发展,便觉得方老师今天晚上,并没有告知她一件有什么值得令她忧虑的事了。于是,她心境平和了。至于方老师的忧虑,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笑——那不过是一位教师受责任心干扰,也以此干扰别人的神经过敏,小题大做而已。
她一下一下地撕掉了,不能让丈夫见到这封信,更没有必要让丈夫知道这件事情。父子之间的关系,早已有些僵化了。她有责任调解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维护家庭的和睦。
撕碎的信刚投进纸篓,清脆悦耳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以为丈夫回来了,赶紧去开门,却不是丈夫,是商业局托儿所的办事员赵翠英——她的“干女儿”之一。
“干妈,听说您前几天身体不适,我心里可惦记啦,就是抽不出空儿来探望您。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卖橘子的,排了好多人呢。我知道您最爱吃橘子,心想无论如何也得给您排队买一点,排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干女儿”一进屋,便喋喋不休地说开了。说罢,将满满一手提包橘子,兜底儿倒在沙发上。这“一点”不少,有四五斤。
“干妈,您得给我暖暖手。为了给您排队买橘子,我的手都快冻僵了。”三十岁左右的“干女儿”,在四十多岁的“干妈”面前撒起娇来,摘下手套,将双手伸到“干妈”面前。
“干妈”还真够疼这位打扮风流的“干女儿”,立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干女儿”的双手,一边轻轻搓着揉着,一边嗔怪道:“瞧你,工资不高,为我乱花钱做什么!”
“干女儿”甜甜地一笑:“干妈心疼我,我孝敬干妈还不应该?”
那模样,仿佛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如果要让葛秀娟看到这一幕,一定无法相信,此刻的她和坐在托儿所办公室里的她,是同一个女人。
“干女儿”撒够了娇,和“干妈”一块儿将橘子收进水果篮,然后坐在沙发上,又说:“干妈,为了来探望您,我还没回家吃饭呢!”
“干妈”立刻将点心盒从食品柜里拿出来,打开盖,放在茶几上,又递给“干女儿”一块巧克力,还给“干女儿”冲了一杯麦乳精。
局长夫人在她所有的“干女儿”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和蔼可亲。这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干女儿”们对自己的种种孝敬和尊敬之中,体验着精神上的极大的快乐和心理上的极大的满足。至于那种种孝敬和尊敬是否都很虔诚,她却并不在乎,也从未加以判断过。毕竟,在这座城市中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像她一样,被那么多女性亲亲昵昵地包围着,奉承着,在她面前争媚夺宠。仅仅这一点,就很值得一个女人骄傲的了。
“干女儿”吃了那块巧克力,又文文雅雅地吃了几块饼干,喝下那杯麦乳精之后,掏出手绢抹抹嘴唇,说:“干妈,振武今天又闯祸了!”
“干妈”不禁“哦”了一声,颇有些紧张地问:“他,闯了什么祸?”
“他的一个朋友,用刀子把我们托儿所的所长扎了!”
“啊……”“干妈”脸色顿时煞白。
“干妈,您别受惊,不是他扎的,是他那个朋友扎的。我到医院去探听过了,扎得也不重,不过就是流血多了点。”“干女儿”赶紧给“干妈”吃了一颗“定心丸”。
“干妈”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在沙发上缓缓坐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这孩子,整天叫我替他操心!他到你们托儿所去干什么?”
“他……是去找我。”“干女儿”用手指尖绞着手绢,垂下头,低声回答。
“找你?找你干什么?”
“找我……商量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跑到托儿所去找你商量?”“干妈”的脸色和语气都有些不悦。
“干女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忸怩了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话:“干妈,我……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干妈”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怀孕了……”
“你……和振武?……”“干妈”目瞪口呆。
“干女儿”抬起头,毫不羞耻地瞧着“干妈”,用表情回答:您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