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9页)
他们都沉默了。走了一会儿,他似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又问:“那么,你现在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已经从省艺术学校毕业了,分配在歌舞团,做报幕演员。我爸爸也恢复职务了,整天忙得很。”
他沉吟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他实际上最想问的话:“那么……你……”“结婚”两个字刚到嘴边,他还是由于太强的自尊心作祟,而咽回去了。
她却已经猜到了他想问的是什么,目光盯在他脸上,摇了摇头。
她看出了他胸膛里暗暗舒出一大口气。
她垂下头,抿着嘴唇略显羞涩地笑了。
“明天是我的生日,你到我家里来玩好吗?”
除了惊喜,他简直不知道应该对她的邀请,再作什么别的表示。
“那么说定了。这是我家的地址。”她将一张预先写好的纸条递给他,向他伸出了手,“明天见!”
……
第二天,他按照地址来到了她家里。
他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幢美观漂亮的独占一院的苏式住宅,如今又成为她的家了。客厅、卧室、餐厅粉刷一新。院子里的花香阵阵地飘送到屋里来。
方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正中放着生日蛋糕。
在这一天,在他离开这幢油漆味和花香弥漫的苏式住宅之前,她忘情地投入了他的怀抱,捧住他的脸,狂热地吻了他许久……
在她的要求下,他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一次。那一天是中秋节。
她出现在大杂院里,像一只孔雀落到了貂场。门窗低矮的破房烂屋如同被隔开的貂笼。住民像在笼子里待习惯了的貂似的,不慌不忙地从各家出来进去。她那天打扮得并非花枝招展,相反,她可能想象到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甚至有意识地打扮得朴素些。但大杂院里的人们还是一眼便看了出来,她和他们绝不是一样的人。对他们来说,她是属于另一个天地的人。他们望着她的那种目光,含有礼貌的冷淡意味。她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竭力表明她是愿意亲近他们的。但他们还是感觉出,在她的甜美的微笑后面,违心地隐藏起的是降尊屈驾的高傲。她一被葛家的人迎进屋去,许多目光便从全院的各个角落投射向葛家的窗口,仿佛她是他们引入家中一个贼。女人们不时从葛家的窗前走过来走过去,脖子是不肯扭动的,眼波却从她们的眼角技艺高超地飞瞥到葛家屋里。孩子们永远是坦率的,他们的手扒住窗台,一颗颗脑袋如同葛家窗前地下长出了一片黑蘑。他们盯住她看,那模样像在公园里看猩猩。葛玉龙不好当着她的面呵斥他们。趁她不注意,推了一下窗子,使窗子半开半掩。
但当他一回头,孩子们又将窗口公然占领了……
葛玉龙全家,为了许晶晶的光临,前一天,做了种种周到的必要的“迎宾活动”,屋子里的灰尘被彻底清除了一次。秀娟踩着被垛,用一张报纸糊住了顶棚可能会吓客人一大跳的“猫皮”。葛大娘还将吃饭桌用碱水刷洗了。然而,她的光临还是令他们处处觉得歉意和尴尬。丰盛的菜她并未吃几口,她并不是客气,也并非不好意思。她的饭量极小,而且喜欢吃的是清淡的素菜。葛大娘断定客人没吃好,为此暗暗不安。她是将全部做菜本领都施展出来了的。她走之后,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好像结束了一场战斗似的。葛全德以一家之主的威严口气,问他的二儿子:“你比你的名字登了报还高兴,就为了交上这么一位女朋友?”
儿子说:“爸,你别瞧她不顺眼,其实她人可好啦!”
当父亲的说:“我并没说她不是好人,但她根本不是能和咱们在一块顶棚底下过日子的人,咱们高攀不上!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和她这样的姑娘来往,更不许你再把她领到家里!你以为你小子写出一本书,名字上了报,就有身份讨一个金枝玉叶当老婆了?你那是痴心妄想。我不许!我不看着你讨上一个能和咱们在一块顶棚底下过日子的老婆,我死不闭目?!……”
大儿子玉明也说:“爸,你也太把事情看绝对了。弟弟的事,还是应该弟弟自己拿主意,在这方面,我是反对家长无理干涉的,我相信弟弟的眼光。”
一家之主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气闷闷地走出了家门。
第二天,葛玉龙和许晶晶在她家里一见面,就认真而忧郁地说:“你也到我家去过了,你也知道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中了。我们的关系,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吧!免得以后你悔之不及,我爱你,但绝不乞讨你的爱情!”
许晶晶,她正被一种爱和被爱的**陶醉,她已彻底被他的英俊所倾倒。她不许他说下去,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温顺地偎在他胸前,喃喃低语道:“我爱你!爱你!你不是属于你们家的,你从今后是属于我的!你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这对你太不公正,我要把你俘虏到我的生活天地中来。什么话都别多说了,我现在只要你吻我……”
她天性富于想象,对爱情也充满了浪漫的想象。想象一动,无边无际。她认为她爱上了一个大杂院里的“王子”,这是何等浪漫的爱情!她甚至还嫌美中不足,心想他若是一个被“四人帮”迫害过的才子,一个做了丈夫而在患难中被妻子抛弃了的人,最好再有一个孩子,聪明漂亮的男孩(她喜爱男孩),小于七岁大于三岁,那才浪漫得十全十美。
这种想象更加使她冲动,她闭着眼睛,仰起脸来,期待着他的亲吻。
葛玉龙低下头,凝视着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庞,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要他不爱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捧住她的脸,声音颤抖地对她说:“晶晶,晶晶,我永远永远爱你!赤道变,心亦不变!……”
两颗心都被爱融化了。
紧紧的拥抱,狂热的亲吻,海誓山盟的情话……使他们神魂颠倒,都忘记了他们谁是谁……
一天上午,葛玉龙正在挥锨干活儿,他的好朋友推销员张珂,把他从出渣车间叫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问:“玉龙,你的那位美丽小姐,现在跟你关系怎么样啊?”
葛玉龙笑笑:“你不是全知道吗?”
张珂沉吟有顷,盯着他说:“看来你的自我感觉还挺不错。”
葛玉龙听出他话中有话,忙问:“你知道了些什么?快告诉我。”
“我大前天出差回来,在火车站看见她了,打扮得别提多时髦,跟一个傲气凌人的小白脸在一起……”
“……”
“我问她:‘外出吗?’她回答:‘到北戴河玩去!’她是认得我的,也知道我和你是朋友,好像对我回答错了似的,又很不自然地改口说:‘不,我们接人。’那个小白脸催促她:‘晶晶,我们走吧,火车进站了。’就拉起她的手,两人匆匆进了检票口。我觉得在哪儿见过那个小白脸,猛地想起,他是省军区副司令的儿子。我们家不是住在省军区大院那条街上吗?我差不多每天都看见他骑着一辆‘铃木’招摇过市。我没有立刻就走,守在检票口外面,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他们再出来……”
“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葛玉龙一把抓住好朋友的手腕:“如果你无中生有,欺骗我,咱俩的友谊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