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1页)
八
作为小珍珍的父亲,戴寻无法理解葛秀娟对待他那种仿佛有什么积仇宿怨似的态度。而她又对他的女儿那么好,以至他从女儿口中动辄听到“娟阿姨教我唱的这支歌”“娟阿姨教我跳的这个舞”“衣扣是娟阿姨给我钉上的”“手套是娟阿姨给我缝好的”“娟阿姨这么说”“娟阿姨那么说”……
女儿在他和她之间,幼稚地本能地维系着一种虚幻的亲近。他却真心希望,通过女儿,改变他和她之间的敌视。更准确地说,是改变她对他的敌视。他并没有伤害过她,也与她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难道她对他的敌视,仅仅由于目前一般市民对生活在干部阶层的人们的抵触情绪所致吗?果真如此,尤其使他感到可悲。这毕竟阻碍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毕竟是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现实。戴寻时常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回忆起过去的年代中,他——一位市长的儿子同人民之间的关系。他和大学的同学们曾到农村搞过“四清”,到矿山进行过社会调查,到工厂整理过厂史。没有任何一个劳动者,能够把他和他的同学们区别开来,另眼相看。他也从未在任何情况下,表现出一位市长的儿子与一般大学生不等的身价。同学中有好几个高干子女,有的为了不愿让人知晓父母的社会地位,不愿被社会目光格外注意,甚至更名改姓。他和他们都虔诚地认为,炫耀父母的社会地位,那是很不光彩的,极端可耻的。直到他毕业后,也并没有几个同学知道他是市长的儿子。
十年动乱中,父亲被罢了官,他受到政治牵连,也被从冶金研究院“扫地出门”,发落到炼钢厂当工人。
第一次穿上炼钢工人的石棉工作服那一天,炉前班长,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炼钢工人,当着他的面对全班工人说:“大家多关照他点,就算赏我脸!”
那些炼钢工人,默默注视着他,谁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但以后,他们曾给过他这个被“打翻在地”的市长的儿子多少关照啊!当时,他内心充满了对炼钢工人们的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父亲的感激。
父亲曾在这个炼钢厂“蹲点”多年,获得了炼钢工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一位市长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的老共产党员的优良传统与坦**无私的品格,在动乱年代中得到了应得的维护。一次事故中,他的左腿被钢水烧伤,老炉前班长背起他就往医院跑。跑到半路,截住了一辆大卡车。卡车恰巧是冶金研究院的,小司机认出了他,说:“他是全市最大的走资派的儿子,我不拉!”
“放你妈的屁!”老炼钢工人破口大骂,“他现在是一个炼钢工人,是我们的人!你敢不拉,老子揍你!”
班里的其他几个工人也赶上来了,他们恼怒了。
炼钢工人们的恼怒是令任何人都会感到畏惧的。他们竖眉瞪目,捋胳膊挽袖子。
“你歧视他,就是歧视我们!”
“老子们以领导阶级的名义命令你!”
“少跟他废话,揍他一顿他就乖了!”
那一句“是我们的人”,使伏在老炉前班长背上的他,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
如今,父亲又当上了市长,他自己又回到了冶金研究院,他还经常有机会接触许许多多普通劳动者。然而,他身上却像贴了别人都能看到,唯有他自己看不到的标签,无论出现在哪里,耳边总会听到窃窃私议:“他就是市长的儿子。”他便会被一张张虚假的奉迎的笑脸所包围。
而那些普通劳动者们,投射到他身上的,大多是冷漠的,隔膜的,拒人千里的目光。
“是我们的人”这句出自一个老炼钢工人之口的话,他多么想再听一次啊!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除了“市长的儿子”这句他听了像被诅咒一般的话,还听到一句补充性的同样内涵的话:“公安局长的女婿!”
自从住到光华街上新盖起的楼房内,他愈加敏锐地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敌对情绪包围着他。这种情绪来自高楼后那一片窄街陋巷,破屋矮房,在整条光华街上蔓延。为什么同住在这条街上新盖的高楼内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生活得那么无忧无虑,心安理得?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了?难道他所感受到的客观上并不存在?
难道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幻想症?
妻子,就是在他们搬到这条街上的一个月后,死于非命的。
他从不迷信,更嘲笑预兆感应之说。但妻子的死,竟使他对居住在光华街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不安全感。
那一天晚上,如果他不同妻子发生那一场争论,也许……
争论是由晚报上的一则报道引起的。
妻子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突然,她将饭碗使劲朝桌上一顿,站起身来,愤怒地大声说:“卑鄙!简直是卑鄙行径!”
他吃惊地抬头瞧着妻子问:“你干吗,突然发这么大火?吓了孩子一跳!”
“你看看报!”妻子将报递给了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使劲将一双绊脚的拖鞋踢到了床底下。
“你要我在报上看什么?”
“看那则报道——本市又有一百一十三户居民搬进新建楼房!三号黑体标题,我写的。”
他将那则并不长的报道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不错。
他又抬头迷惑地望着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