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页)
丽华还不动。
那人缓慢转过身,朝着丽华的后背,开口了:“同志,我……”
“你想好了,我这还没烤够呢!”丽华的身子像是定在那儿了,语气又冷又硬。
卖肉的小伙子一直不抬头,手中的大板刀一刻不停地、专注地、事不关己地咚咚咚剁肉,仿佛要把肉案子也剁碎似的。
那人的目光转向了秀娟,意思是寻求道义——你看,什么服务态度!
秀娟走到丽华跟前,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丽华悻悻地走向柜台。
那人像行注目礼似的,头随着丽华的身子侧转,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当她走入柜台后,他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不移开。
丽华却对他不屑一顾,臂肘撑在柜台上,双手掌心托着下颏,翻着眼睛瞧那盏蒙满灰尘的灯泡。
那人的涵养终于经受不住考验了,气愤地大声说:“我不买了!可是我要当面告诉你这个营业员同志,我对你的服务态度很有意见!”
他把脸转向秀娟说:“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今天第一次到这儿来买东西,就……”没容他把话说完,丽华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柜台,像爆发似的嚷了起来:“我早就瞧出你是住在高楼里的!你住在高楼里有什么了不起?以为我就应该热情周到、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啦?你做梦!你对我有意见?白有!你不买了?你想买我也不卖给你了!连个咸萝卜疙瘩也不卖……”
“丽华……”秀娟呵斥了她一声。
“这……太岂有此理了!”那人气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他分明才一交锋就意识到了根本不是丽华的对手,于是,只好把秀娟当成讲理的目标:“这不是存心欺负顾客吗!她的领导在哪儿?我要找她的领导……”
丽华的无名怒火不可扑灭,她猛地一下从墙上扯下“顾客意见簿”,隔着柜台使劲摔到那人脸上:“用不着找领导,有意见你往上写!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你把它页页都写满了,我留着当小人书读!”
那人扶了一下被“意见簿”打歪的眼镜,后退一步,呆愣愣地看着丽华,半天才说:“你太野蛮了!”
秀娟从地上捡起“意见簿”,对他央求地说:“同志,你既然什么都不想买了,就走吧!她今天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你多原谅!”
“是情绪不正常还是精神不正常,我看她简直是个疯子!”
他的话刚说出口,丽华已冲出了柜台,扑到他跟前,扬起巴掌就朝他脸上扇耳光!
那人擒住她的腕子,用力把她朝后一推,她被推倒了,头砰地撞在柜台上。
秀娟立刻过去扶起她。
这时,小伙子放下了剁肉的板刀,一步跨出了柜台,两步迈到了那人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人,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调说:“你把她看成疯子,我看你们这些人才疯了。你们才真正是些有恃无恐的疯子,你给我滚出去!”
“我说她是疯子,完全是因为她那种野蛮的服务态度……如果,如果她承认错误,我可以向她道歉……”那人红着脸分辩。
小伙子对他的分辩毫无兴趣,咬牙切齿地说:“她一点都不野蛮,她平常温柔得很!我这个人倒是有点野蛮,我要不是看你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我就叫你跪在她面前,承认你自己是个没有医疗价值的疯子!”
他突然大吼起来:“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口中吐出一个“滚”字,朝那人胸前击一拳,一直把那人逼得倒退着撞开门,退到街上去了。
“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就是野蛮!就是疯子!你们……两个混蛋!”秀娟被目睹的这一切所激怒,真想破口大骂一顿。
“住口!”小伙子倏地朝她转过身,挥起了拳头,像是要揍她。
丽华将她从身边推开,恨恨地说:“连你也骂我野蛮,骂我是疯子?你今天晚上在光华街走一走,朝街两旁的高楼户一望,哪一幢楼房不黑着几十扇窗户!那些房间都空着,没人住!那都是有的人给他们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连襟占的!可是我们呢?”
“我对你的服务态度有意见,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小伙子学着刚才那个人的语调说,说罢,发泄似的哈哈大笑。笑罢,走入柜台,操起板刀就剁肉。
秀娟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又转过脸看女友。
丽华斜倚柜台站着,表情那么麻木,泪在脸上流。
她默默地拎起自己的酱油瓶子,低垂下头,也不跟丽华说句话,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杂货铺。小杂货铺对面那幢楼前非常热闹,第一个楼口两旁,贴着两个大大的剪出龙凤图案的双喜字。二层楼,并排三个窗子里面也贴着双喜字。一式一样的粉红色对拉窗帘美观地分挂起,像三个小舞台开演前的幕。自行车摩托车停了几十辆。一对年轻人骑着摩托从马路口拐到楼前停下,男的穿一件蓝色鸭绒服,女的穿一件红色鸭绒服,鸭绒服的背后,都印着几个外国字母。秀娟猜不出那几个外国字母代表什么意思。他们都没有穿棉裤,非常瘦的牛仔裤裤筒塞在高筒皮靴里,显得那么潇洒。他们匆匆忙忙地走进楼里去了。
秀娟没心思朝那里多望,虽然走到小铺外面来了,她的心还被丽华刚才说的那番话震撼得怦怦跳。在她听来,丽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怕的。不,令她感到可怕的倒并不是丽华说的那番话,这一类激烈的话她从别的年轻人口中也听到过,说这类话的都是生活在小街陋巷的年轻人。他们说这类话时,情绪并不很冲动,大多数倒表现出“冷眼看世界”的样子。而丽华说那番话时心理狂乱的神态,才令她感到是最可怕的。她有种预感,认为女友说不定哪一天会做出件什么蠢事。因为,可怕的思想一定导致可怕的行为。她觉得女友好像上中学时在化学课做实验用的镁条,一旦接触到一根燃烧的火柴,就会闪出一道刺目的银光,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报销了自己,也可能灼伤别人。
然而她又明白,即使她说上一万句话,对于扑灭女友头脑中那种可怕的思想火焰,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不是教育家,何况她懂得一个起码的道理,要说服别人,需要先说服自己,她连一句可能说服女友的话也寻不到。用父亲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去说服女友?父亲那些话连她自己也不要听。
她隔马路望着小铺对面那幢楼房,除了贴喜字以外的所有窗口,想要判断出哪些是丽华所说的被占据而又没人住的房间的窗口。有些事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无法区辨的,她判断不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某些人要占据那么多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住的房间?这些人头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父亲盖了一辈子楼房,如今老了,还得住回到自己家低矮破旧的小泥房里,睡在锅台和水缸之间的三块木板上。如果这社会还没有丧失公道的话,敢不敢把自己的老父亲和某些人的儿子女儿们,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称称?!
她不由得开始思索,究竟是丽华疯了,是那个卖肉的小伙子疯了,还是这社会上的某些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