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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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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月光和渐显的曙光交织在一起,被窗上薄薄的霜花过滤了,被窗帘遮幅成窄窄的一长条微亮,腼腆地渗到屋里来,屋里影影绰绰地看得见东西了。

葛秀娟醒了,偎在被窝里懒得动。

她翻过身,仰躺着,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瞪大了眼睛瞧着屋顶,屋顶有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水黄褐色的脏迹,在沉凸的屋顶画了一幅怪诞的“图画”,像收缩的猫皮,又像娃娃鱼。自从她在同学家里看见过一尊叫作什么丘比特的雕塑以后,她总希望把屋顶上那幅“图画”想象成同学家里那个带翅膀的石膏孩子,却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济于事。看来再想象百次,那“图画”也只能或是张收缩的猫皮,或是丑八怪似的娃娃鱼了。除非今年夏天屋顶再漏雨,才可能给她美好的想象提供新的依据。遗憾的是大哥玉明早已上房将漏雨之处补过油毡纸了。

开春后,一定得把房子里里外外刷一遍白灰。肮脏的屋顶,抹了几大块黄泥“补丁”的倾斜的墙壁,低矮的窗子,破旧的桌椅,她的家太不像样了。每次有生人迈进家门,她脸上就发烧。刷房子,这本该是两个哥哥的事。她一提起,大哥总说:“刷,一定刷,下一个星期日就刷!”说说而已。她并不为此责怪大哥。大哥没工作那会儿,哪有心思刷房子!到施工队上班后,早出晚归,很少休息一天。二哥玉龙有一次被她说烦了,大为恼火地训斥她:“你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叨什么!二十三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还得靠爸的退休金养活你,不为自己操点心,倒为屋子操不够的心!就咱家这破房子,值得粉刷么?你要是住得委屈了,趁早结婚,谁有好房子嫁给谁!家里少了你,我们也住得方便些……”

她气得哭了一场,两顿没吃饭。从那以后再不提刷房子的事。

今天这念头又一次在她头脑中产生,她很有志气地想:为什么非要依赖哥哥们呢?我就不能自己动手刷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呀!我不久就要参加工作了呀!一想到自己就要参加工作了,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再做这个家中事事依赖哥哥们和父母的人了。应该是个与哥哥们平等的人,应该是个能为老父老母排忧解难的人,应该是个能为家庭做许多事情的人了。

母亲在睡眠中呻吟了一声,她立刻朝母亲翻过身去。窗外朦胧的光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皱纹那么多。母亲害了几年眼病,睫毛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现着充血的炎症。母亲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了。母亲的一只手伸在被子外边,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患严重风湿的指关节粗肿得使五指不能并伸,也不能同时弯曲。毫无光脂的老化的皮包着畸形的骨,几乎完全没有肌肉。这是一只枯槁的手,像医院里作为病例标本的“死手”。另一只手,和这只手一样。

秀娟伸过去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顺着母亲的手,抚摸着母亲的手腕、胳膊。

母亲的胳膊瘦得像一根骨棒。

她心里一阵难过,她真想哭。

她再也不能够安安静静地躺下去,她悄悄爬起来。她生怕惊醒母亲,动作非常小心。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骂自己,我是一个什么女儿啊!母亲已经老成这样了,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我却直至今天才想到,我应每天早早起来,比母亲起得更早,生火、做饭……从此我要代替母亲在家中的一切操劳,让母亲享几天清闲。

哧……洗薄了的瘦小的衬衣,腋下被扯开线了……

她轻轻下了地,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里,摸索着寻找到了放在锅台上的蜡烛和火柴。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厨房的墙壁上。倾斜的墙壁使她的影子变得非常古怪。从窗缝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烛光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抖动地变着形。

她不敢拉亮电灯,居民委员会号召居民自觉为四化节约用电,父亲在这类事上认真得使人不敢违抗。他当天就买来了二十支蜡烛,向全家人颁布了一条“法令”:厨房不许再用电灯。

厨房小得可怜,如果两个人同时活动就转不开身子。在锅台和水缸之间搭着三块木板,那就是父亲的“床”。被子有一大半掉在地上,父亲面朝墙壁,弓着身子,双手拽住被角,好像是在睡梦中“拉纤”。

她从地上撩起被子,给父亲盖好,将被角轻轻掖在父亲身子底下。

扒光了炉灰,她开始生火,却找不见头一天晚上烘烤在灶台上的引火柴,找来找去,终于发现竟被父亲垫在枕头底下了。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瞧着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开了门插,推门走到外面。外面的寒冷使她打了一个哆嗦。她缩着脖子走到哥哥的自行车前,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团擦车的油线。

葛家的烟筒,终于冒烟了。在全院九户人家中,它每天清晨总是第一个冒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这个“大”杂院,一点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无“院”可谈。所谓“大”,只能从占地面积的小和居住人家的多这种反比中去理解。原先还是有个共同的院的。既是共同的,当然可以共同利用。于是这家在院里盖个煤棚,那家在院里接出间小屋,于是院就不存在了。

院被九户人家共同“建设”成了“迷宫”。仅一人宽的过道,七拐八岔,连接各家门户。初到此院中某家做客的人,上厕所解溲,回主人家时就会错迈入另一户的门槛。这“院”里严格说已不止九户了,而是十三户了。其中四户人家的儿子都已娶了媳妇,住在由煤棚改修成的“小屋”,或接盖出来的“小屋”里。四个由姑娘变成了媳妇的女人,就在那里面“坐月子”,居然也生出了四个“下一代”。四个“下一代”居然也活活泼泼地长大了。小家伙们对于这个“院”爱到极点,哪里还能给他们提供比这里更适于“捉迷藏”的地方呢?

父亲和两个哥哥上班后,秀娟开始收拾屋子。

“妈,从今往后,一切家务活都不用你做,我全包了!”她将母亲按坐在炕沿上,不许母亲动一动。

“说大话,你过几天就工作了,家务活还不是得我这老婆子做!”母亲瞅着女儿麻利地洗碗、抹桌子、擦灰、扫地,心里喜滋滋的。女儿昨天得到分配了工作的消息,一夜之间,好像变了个人,知道体贴妈了,也知道操持家务了。她觉得女儿在自己眼中,一下子变成了个大人。

秀娟将屋子收拾整洁了,这才洗脸、梳头。

母亲仍坐在炕沿上,瞅着女儿站在桌前对镜梳头的背影,为自己生出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儿心中暗暗感到极大的快慰。女儿的身材多么苗条啊!女儿的头发多么柔软,多么乌黑啊!

秀娟也在一边梳头,一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俊秀的脸,青春在这张脸上写出了“动人”两个字。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但并不弯得过分。眉梢任性地延伸到鬓发里,而眉峰却永远微微地蹙着,好像她心头缠绕着一缕哀愁。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又似乎总流露着欢悦,使她俊秀的脸上增添了格外吸引人的魅力。这张脸妩媚而端庄,那种端庄的气质,足以有力地弹回任何一个男子轻佻的目光。刚入中学,她就从男同学对她的殷勤和女同学对她的嫉妒之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她也就从那时开始懂得了应该珍视自己的美。

她梳头的手停止不动了,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一次沉思地想:我是一个底层人家的女儿,我是一个毫无天资的姑娘,命运除了给予我美丽的面容,再没有给予我任何可以同别人匹比的东西。我绝不用我唯一有的去交换我所没有的那一切,我绝不允许自己,更不允许别人亵渎了它。我只把它作为爱情的赠贻,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将对他说:“喏,接受吧!我的心,和我干干净净的美丽!……”

“娟,快梳完头,去打酱油吧!”母亲催促她。

她转身对母亲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

葛秀娟拎着酱油瓶子走进小杂货铺,她的同学张丽华站在柜台后,向她招呼:“秀娟,听说你分配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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