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页)
女儿的头慢慢转向他,用凄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捂着脸跑出了这个房间。女儿跑入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遏制的哭声搓揉着他的心。
他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前,哀求地:“晶晶,晶晶!你出来,跟爸爸谈一谈啊?”
哭声终于停止了。一会儿,女儿隔着门对他说:“爸爸,你如果不想逼我死,就别问我……什么都别问……爸爸,我已经给你跪下了……”
父亲拒绝参加女儿的婚礼。
女儿被披红挂花的黑色丰田小汽车接走后,他双手捧着妻子的遗像,孤独地在家中,老泪悲垂,涕泗滂流。
他觉得女儿不但背叛了葛玉龙,也背叛了他,背叛了她自己。是什么人?是什么力量?促使她如此决绝地背叛?
女儿始终没有回答他。
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知道一切,想理解一切,却什么都不知道,却完全无法理解。他感到一种被自己亲生女儿欺骗了的愤怒。而他为此感到的悲哀,是十倍于愤怒的……
出现在婚礼场面的许晶晶,像一具会动的雕塑,脸上毫无表情,被男宾女客们摆布着,机械地扮演着新娘的角色。
新郎的父母也没有参加婚礼,新郎向客人们解释,父母的工作极忙,抽不出时间。他是在向客人们解释,而不是在向她,也许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
男宾女客,都是年轻人。他们嬉闹,调情,放浪形骸。他们其实并不关心新郎的父母参加婚礼与否,新郎的解释等于徒自浪费唇舌。他们只是利用这么一个场所,一种场面,一种气氛,不失时机地寻欢作乐,如此而已,仅此而已。看得出,他们都是惯于此道的,不管谁同谁结婚,那都不重要。婚礼不过是一种广告,一种男人女人彼此占有的广告。因此,结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有宣传性,没有严肃性。她瞧着他们一个个开怀畅饮,听着他们种种玩世不恭的高谈阔论,心中十分明白,从此,她算是陷入可怕的肮脏的泥潭中了。
她暗暗祈祷,但愿她能在这泥潭中洁身自好。但愿她能够以自己的爱情为代价,拯救那个她根本不爱,但从此将是她丈夫的人的灵魂。失去了一个心爱的,拯救了一个邪恶的,但愿如此吧!也许这一点,只有这一点,能使她终生悔恨的心灵获得稍微的安慰。
“你,真的很在乎我父母参不参加婚礼吗?”客散尽后,他赔着小心问她,他得哄她高兴点。因为今天在他眼中,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冷峻的美……
她并不在乎,如果他的父母对儿子的终身大事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她只想放声痛哭,心,碎了。泪,却淌不出来。
那颗心,像海绵,将眼泪吸收了……
第二天,她以谈判的方式,向他提出了请求:“我不能和你住在光华街上,我们必须搬家,搬得离这条街越远越好。我也许只会请求你这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提出这种请求。”他笑了,弹弹烟灰,说,“原来跟你好过的那个做酱油的,住在楼后那片破烂房屋中,叫葛玉龙,对不对?……”
“住口!”她喝了他一声。她不能容忍他用这种语言,这种腔调提到她的玉龙。不,已经不是她的了!永远。失去了,葛玉龙在她心中的位置,反而比以前更神圣。
“你就那么爱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掉他。”
“他就那么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配同他相比。”
“他能使你住上这样一套房间吗?”
“……”
“你这么一只金丝鸟,能住惯他们家的鸽子笼?”
“……”
“如果你同他结了婚,他会使你们的新房里也摆上这么一套家具么?哪怕一件!就是买得起,怕也摆不下吧?”
她突然端起茶几上的托盘,将一套漂亮的饮杯摔在地上,全部摔得粉碎。
“你再说下去,我就放火将房间烧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这么大的脾气?好吧,我答应你,宝贝!”
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同时心中在想:搬家?我才不呢!正希望哪天碰上那个做酱油的小子,拿那小子开开心!……
一天,他强迫她陪他一块儿去滑冰,刚挽着她的手臂走出大楼,迎面跟葛玉龙相遇。她哪里知道,葛玉龙多少次徘徊在这幢楼前啊!只为再见到她一次。葛玉龙首先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他消瘦得多么厉害呀!难道是为了她么?肯定是为了她!
她也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慢慢抽出了被丈夫挽住的手臂。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她整个人失去了支撑点,瞬间就将倾倒了!
她软弱无力地靠在丈夫身上,而她心里却想跪倒在葛玉龙脚下。丈夫立刻明白了,扶着她退后一步,不屑地打量着酱油厂的工人,嘴角浮现一丝鄙视的嘲笑,说:“你就是葛玉龙吧?对不起,我只能退后一步与你说话,你身上的酱油味使我恶心!”
葛玉龙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他的目光只盯着她,那目光中并没有怨恨,只有询问,流露着无限情思的询问:你生活得好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你心中还曾想到过我吗?……
那做丈夫的也从葛玉龙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些无声的询问,继续用恶毒的语言刺伤年轻的酱油工人的心:“让我替她回答你几句吧!她真是一位好妻子,对我又温柔又体贴,晚上搂着这样一个女人睡觉,发生地震你也不愿放开她……”他觉得如此伤害一个人的心,是能获得某种快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