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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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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您亲口对我说过,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建筑部门也到学校要过名额,究竟为什么非把我分配到酱油厂呢?……”

面对他的质问,老师沉默不语。

“老师,您不回答我,我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尊敬您了。”

“你一定要我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吗?”

“是的。”

老师犹豫良久,从他面前退到沙发跟前,款款地坐下,两眼瞧着他,低声问:“如果我告诉了你真实的情况,你能答应我,不做出什么愚蠢的事么?”

“我答应。”

“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你那张大字报,令某些人恼怒了,他们要在工作分配问题上惩罚你……”

他听了老师的话,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改变了颜色。他长到十七岁,第一次真正领会了“报复”两个字的含义,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话对老师说。

老师又开口道:“记住我的话,生活对人的宠爱,那也许正是它对人的毁灭。糖罐子所保护的,只能是糖块而已。最甜的糖块,也是最容易化掉的。而生活加给一个人的磨难,不应该只被消极地理解为不幸,那也许正是生活对一个人的有益的塑造,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学生讲过……”

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老师这番话。

他恭恭敬敬地向老师鞠了一躬,走出了老师的家门。

老师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门外。

“葛玉龙,你谅解我了么?”老师温柔地低声问他。

他对老师点了一下头,大步走了……

从此,他成了不到三百人的酱油厂出渣车间的工人。

出渣,是酱油厂最脏最累的活。他每天和另外两名中年师傅,用大板锨从出渣炉里往外甩出近二十吨酱渣。由于四个出渣炉的高温烘烤,冬季车间里也在三十五度以上。两位师傅干起活儿来,脱得赤身露体,仅穿裤衩。他开始觉得他们很不文明,但几天后,他也变成一个不文明的人了……

他说话少了,沉默多了。

他从不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抱怨自己干的活儿多么多么累,也只字不谈酱油厂里的事。

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哥哥,请相信,我长大了,真的。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四元二角,除了留下在工厂吃午饭的几元钱,我全部交给妈妈。我能为家里挣钱了,我感到很自豪……哥哥,好哥哥,请千万相信我写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他想,远离家人的哥哥,在北大荒所经受的生活考验,肯定是胜过他所经受的这种苦活儿的。他不愿使哥哥为他增添半点忧虑……

葛玉龙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思想,那么多感受,那么多爱憎,那么多烦愁和怅惘,必须以什么方式倾诉出来才好,心灵才会轻松一点。有一天下班后,他又来到了老师家,向老师吐泄了自己的苦闷。老师经过长久的思考后,郑重地对他说:“你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吧!”

“写?这究竟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他忧郁地望着老师。

老师回答:“也许有一天,你所写的对于别人,对于许许多多和你有同样经历的青年人的意义,要超过它对你自己的意义。不过,你现在还不要开始写,你现在要开始看,看许多许多书,看一本好书,等于和许多高尚的人交谈。你会从书中结识许多无愧于你敬爱和学习的朋友……”

老师说罢,走到厨房里,打开挖在厨房地中间的菜窖盖,踩着梯子下去了。

老师带着满身土上来后,双手交给他一本潮湿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用流露着热情和希望的目光注视着他,说:“你先看这一本,看完了就到我这里来换。但要记住,不能对别人讲,你从我这里得到书看……”

这本书,它散发着地下的泥土的气息,带着地温……

酱油厂有一个被改造者,五十多岁矮而胖的原商业局局长,他每天干活儿,是没完没了地涮洗酱油瓶子,洗干净了,一车车推到输油车间去。人们已经不再批斗他,批斗烦了。也不找什么岔子为难他,因为他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工人们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

一天中午,葛玉龙独自走在到食堂去的两旁乱堆乱放着小山一样的破酱油瓶子的路上。由为尊者变成了至卑者的原商业局局长,从四壁破败的涮洗酱油瓶子的小木屋里走出来,拦住他,问:“你今天丢了什么东西么?”

他一时想不到自己可能丢了什么,对面前这个丧失了权力和地位的人摇摇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想法,想问问这个人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何感受?这个人曾预料到自己会从一位局长变成一个涮洗酱油瓶子的人吗?这个人对自己从前不能说高贵,也起码可以说高等的身躯,如今混迹在生产酱油的工人中间,感到委屈吗?诅咒命运吗?为失去权力和地位而痛苦么?耿耿于怀地记恨那些批斗过自己的人吗?渴望实现报复吗?……

对方并没有容他古怪的想法继续下去,四周瞧瞧,见无旁人,从衣襟内取出一本包着皮儿的书,问:“是你的吧?今天你慌慌张张地跑向车间时,我在地上捡到的,猜想可能是你掉的……”

他狐疑地接过那本书,打开一看,正是老师借给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为保尔获得了冬妮娅的热烈爱情而替主人公感到无比幸福,被这本书吸引得难以释手,带到厂里想在午休时悄悄看。

“是我的书。谢谢你,你替我包上了书皮?”他因自己刚才头脑中对这个人产生的那些古怪想法而十分羞愧。

“这类书如今是不能带到工厂里来看的,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牵连别人。”对方说完,转身离开他,钻进小木板房去了。

当天下班,他走到厂门口,见围着十几个工人。上前一看,是接受改造的商业局长横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赶紧蹲下去,将这个被改造者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胸前,生气地问:“他怎么了?你们大家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里?”

一个工人怜悯地自言自语:“唉!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没人强迫他改造,就自己疼惜点自己嘛!他已经不是一次昏倒了……”

另一个工人嘟哝:“附近没医院,厂里没车,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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