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页)
“嗯。昨天刚接到通知。”秀娟走到柜台前,把酱油瓶子放在柜台上。
“你们家有一个做酱油的,还买酱油?”
“酱油厂从这个月起,停止每个月再给职工发三瓶酱油了。”
“真缺德,连这么点福利都不给。”
“听我二哥讲,每月补发三元钱的奖金。”
“那还差不多。”
这个小杂货铺,只有三张柜台,一张柜台卖酱、醋、盐、咸菜,另一张柜台卖烟、酒、糖、点心,第三张柜台卖肉。卖肉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除了这个小伙子和丽华,还有一个老头负责第三张柜台,是小杂货铺的主任。
光华街上,虽然盖起了幢幢大楼,但还没有及时盖起像点样子的商店。要买超出这个小杂货铺售货范围以外的东西,那得坐两站汽车。
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仅仅为了一天三顿饭,也不得不常常屈尊迈进这个小杂货铺来。站在这里的柜台前,他们就同住在高楼后面那些小街陋巷的人们平等了。张丽华和那个卖肉的小伙子,因为他们是住在高楼里的,免不了对他们“另眼相看”。不过,绝非笑脸相迎,而是冷若冰霜。那个老主任倒是个颇值得社会心理学家们研究的人物。他也是被高楼挡住了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似乎很中庸,住在高楼里的也罢,住在小街陋巷里的也罢,一视同仁,收钱给货。他是个孤老头,孤独的心灵使他的脸“荒漠”了。人们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那张脸永远那么刻板,那双眼睛永远那么冷淡。因而小街陋巷的人们,也从不挑剔他的服务态度如何。倘若高楼后面的人们来买东西,钱不够了,他就说:“买回去吧,下次结嘛!”这点“特权”,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可就享受不到了,差一分钱他也是不给货的。
两个月前,市场上醋的供应忽然短缺起来。买醋的人从小杂货铺里面排到外面,贴着它的泥墙绕了三圈。买东西的一排起长队来,还少得了“夹楔”的?“夹楔”的都是高楼后面的人。其实也用不着他们硬往队里挤,排在队里的人们主动招呼他们站到自己身前身后。排队买东西的,其实在迫切想买到东西的同时,还要获得一种非买到不可的心理上的满足。他们买不到时表现出的那种仿佛损失掉了什么的遗憾和愤怒,分析起来倒更主要地由于感到心理上的损失所致。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原来也超脱不了“凡夫俗子”们的心理欲念。他们也想仿之效之地“夹楔”。但他们夹不到前边去,前边都是“凡夫俗子”。在小杂货铺当售货员的是“凡夫俗子”们的儿女,并非高楼人家的儿女。“凡夫俗子”们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比高楼人家早得到“今日有醋”的消息喽!高楼人家在这一点也就只能多多包涵了。他们为自己的生活考虑得千周到万周到,想不到那一天被事实证明,他们竟也有考虑得欠周到之处。否则,他们也许会预先安排他们的几个子女去卖醋吧?不必运用统计学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比平民百姓更爱吃醋的。因为,醋有助于他们的胃消化高蛋白高脂肪。住在高楼里的某些人们,挤不进“凡夫俗子”们中间,就只好往他们“自己人”中间夹。所谓他们的“自己人”,也仅能从都住在高楼里这层含意上去理解。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相互不认得,因为,他们是不久前才从本市的四面八方搬进那些新盖起的高楼里的。楼房的单元把他们人与人之间分割开了。何况,他们都是有些地位有些权势的人,或与这些人有种种亲密关系的人。这样的一些人即使住在同一幢楼里,若非相互有所求,一般情况下是没什么过从的,甚至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话再说回,“自己人不认得自己人”那纯粹是装不认得,张果老岂有不认得吕洞宾之理!他们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住在高楼里的。他们一个个很体面的服装,保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面色,那种社会主义国家的“绅士”风度,男的那种莫测高深的派头,女的那种鹤立鸡群的神态,老的那种矜持的尊严,少的那种颐指气使,与高楼后面的人们是有明显区别的。这种区别绝不亚于高贵的波斯猫和一般家猫的区别。
既然是认得出的,那么就说一句“彼此彼此”,行个方便吧?他们不。他们肚子里都有气。那要“夹楔”的心想:吃口醋还得排队。前边的人太粗俗,我才不招惹他们,我就夹在你这儿了,看得起你!那排在队里边的心想:有本事夹到前边去嘛!晓得前边的人不给你面子?要面子最后排着去。于是就反目,就争吵,于是就有劝架的,评理的。于是……一桶醋卖光了。排在前边的,自然是人人都买到了二斤三斤的。排在后边的,买到的寥寥无几。没买到的,争吵得更不肯罢休。而那些“凡夫俗子”们,就拎着醋瓶围住他们看热闹。
他们毕竟是些有头脑的人,他们终于猛醒,再吵下去,岂不是空落得被“凡夫俗子”们耻笑么?他们忽然感到这世界老大不公,他们连一口醋都吃不上,这世界可还像话吗?他们感到这世界不公的时候并不多哩!今天他们是切实地感到了,他们的愤慨还用说吗?
“走!找这小铺子的主任去!”
于是,他们拥进小杂货铺,围着那老主任。他们不肯相信一桶醋全卖光了,怀疑他留下半桶不卖,想卖给“走后门”的。最善于“走后门”的,当然认为生活中人人都为“走后门”留一手。
他也不说话,打开桶盖让他们看,醋桶是空的。
但他们的愤慨并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他们质问道:“刚才为什么不出去维持秩序?”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左右打量着他们,慢声慢气地说:“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
“难道他们吃醋,我们就不吃醋?”
“我知道你们也爱吃醋,知道,知道。世上爱吃醋的人多,不爱吃醋的人少……”
“知道你为什么刚才不出去维持秩序?”
“我不是说过了么,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你们不就是今天比他们少买到一二斤醋嘛!你们比他们少吃一二斤醋也死不了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息事宁人的至理名言,却使他们听了非常不好受,好像是在骂他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小伙子跨前一步,站在他对面,比他高出一头,俯视着他,语调凛凛地问他。
他扬起下巴瞧了对方一眼,摇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商业局长是我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我要把今天的情况亲自向商业局长汇报,要求他严厉处分你!”
他听了这话,呆愣一会儿,转身走开,拿起扫帚扫地……
老主任并没有受到什么严厉处分。可见一个大言不惭的小子,还是支配不了“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的。
……
老主任今天不在小杂货铺里,他联系货去了。
小杂货铺这会儿清静得很,只有秀娟一个顾客。丽华扯住她的衣袖不放她走,跟她说话儿。丽华是她中学时的好伙伴,一见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儿。
“你分配在哪儿工作?”
“商业局幼儿园。”
“分得不错呀,比我的命强多了!”丽华叹了口气,随手从柜台上抓起肮脏的五味俱全的抹布,使劲摔在酱油桶盖上。
“讲什么命不命的,我们这号人,能分配个工作就不错了!”那卖肉的小伙子,一边剔骨头,一边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