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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坝 01(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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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报考哪儿,你也报考哪儿啊?”

“你坏,明知故问!”

“你说嘛!”

“偏不说,问你自己去!”

在河水绕过翟村的甩弯处,在一个静悄悄的晚上,在那像一幢河上阁楼的小木桥下,他第一次抛弃了高中生的矜持和彬彬有礼,大胆地对她进行亲狎的挑逗。

翟村人的道德是不允许小伙子和大姑娘如此这般在一块儿的。亲兄妹之间也是有所忌讳的。然而对于他们,顽固的严厉的翟村道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甚至可以说已经宽容到了所谓“姑息养奸”的没原则地步。

月光洒满河面,河面映出芊子的倩影。他心猿意马地从明晃晃的水平如镜的河面上欣赏她那张俊秀的脸。她不吭声,羞赧地勾下头。他便放肆地将她轻轻放倒在河边茵茵的草地上。

若非她首先从乍惊还喜的迷乱中好歹挣扎出了狼狈不堪的理性,那一次两厢情浓真不知将该如何收场。她推开他,一边掩着襟怀,一边嗔道:“你怎么就急成这样啊?早晚芊子还不是你的人么?馋猫!……”

然而那一年他名落孙山。她也是。第一堂数学考下来,一对答案,各错了两道大题,他们的心自然是都惶措得乱了方寸。接下来的几门,更是考得一败涂地。分数莫说远远挨不上清华北大的边儿,离本省分数线最低的师范还都差着十几分呐!……

普遍的翟村人们的心态很古怪,很难琢磨,变化无常。他们的名落孙山使很多村人觉得是件喜庆之事。他们的可悲可叹的下场使某些村人连续高兴了不少日子。他们为他们的自负和自信所付出的代价使某些村人乐不可支。尤其那些曾以为他们将来必是在天子脚下作高深学问的学究无疑,对他们讨好过流露过敬意的人,更是恨不得用挖苦、讥笑和嘲讽逼他们去死。仿佛他们是一对儿无耻的骗子。仿佛往昔对他们的讨好和敬意是无端的损失。老天有眼,大大地报应了他们,活该得很!

“茂生,还不去么?”

“往哪儿去啊,叔?”

“进北京哇!上大学哇!咋,不想去啰?”

翟茂生只有掉头便走。

“你们家祖坟的那股青烟,刚要冒,可惜又被土地爷一把黄土闷住啦!哈哈……”背后掷来这么一句话,和解气的朗声大笑。那位与他姓同一个“翟”字的叔,似乎忘了他们原本极可能是一个埋在坟冢的祖宗。

“芊子!”“嗯?”“过来,让我瞅你手!”“婶,我手有啥瞅的?”“瞅瞅,瞅瞅嘛!哟,瞧这双手,细皮嫩肉的,真胜似小葱白!十指尖尖如笋呢!你这可不天生是那捏笔杆子的手么,往后却得做庄稼活了,多让人心疼劲的!”“婶,瞧你说的……”芊子想缩回双手,无奈被婶牢牢握住手腕不放。

“芊子,你呀,你天生是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你说你那么想考上大学,咋就偏给你来个考不上呢?不服命行么?”

听来似是同情。婶脸上也大写意地浮现着同情。同情的后面却分明暴露着刻薄尖酸的马脚。鼻翼旁的那一条脸纹勾勒出的一丝极含蓄的冷笑,没逃过敏感的芊子的眼睛。

“婶,松了我手吧!……”芊子窘得面红如血,要哭,使劲挣脱双手,一扭身赶紧往家走……

“哭啥?哭啥咧!考不上怨谁?是谁咒你才没考上的么?”又遭了娘一顿数落。

……

翟村人有种普遍的心照不宣的担忧,都生怕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中,大爆冷门儿蹦出个什么人物。仿佛这种事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桩祸事,是种危害,是种危险。他们顶容忍不得这样的事发生。而谁一旦真被公认是个人物了,他们是预备并且可以将谁视为神圣恭恭敬敬地虔虔诚诚地供起来的。若谁差点儿成个什么人物,终归没能成个什么人物,在他们心目中,便连个通常的人都不是了。他们践踏这样的人的自尊,是不觉得良心不安的。谁叫你差点成了个什么人物却终归没能成了个什么人物呢?这你的自尊还不该被大伙儿践踏践踏么?他们并不坏。庄稼人难得有多少机会羞辱别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他们舍不得错过,并且感谢老天爷没忘了也给予自己一次这样的机会,因而认为天经地义。

他们原本是更其希望彼此彼此的。同在一个村住着,同姓一个“翟”,俗话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彼此竟不太一样了,则他们觉得他们自己的自尊倒是受到伤害、受到侵犯了。

他们真的并不坏。撇开这些而公平论之,差不多也都还算是好人。

随着时代的进展,他们倒很能见容于那些发家致富了的人。但前提是别太顺当了。太顺当了他们仍是见容不得的。比如翟老松。发得很担风险富得艰难坎坷之人,他们还是服气的,不怎么嫉妒。他们也学得很能见容于那些挂了各种荣誉头衔的人了,比如当了县妇女代表的茂生媳妇。但前提是挂的空头衔。倘同时获得实实惠惠的好处,诸如居然拿上了什么国家干部的工资,坐上了小汽车等等,那是他们心里所不许可的。

但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仍对墨水喝得太多的人怀有敌意。他们表面上有时可以佯装出敬重这样的人,其实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是真真实实的憎恨。“**”那些年,实行所谓“工农兵”上大学,县里连续几年给村里名额,推荐来推荐去,都被翟村的贫下中农搅黄了。翟村的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推荐出一个有资格上大学的就难于上青天,而搅黄是何其容易的事!你家的后生或者闺女去上大学,让我家也觉得光荣么?胡扯!尽管都是贫下中农,可贫下中农也各长各的脸啊!尽管都姓一个“翟”,据说都是一个祖宗,若不都姓同一个“翟”并不都相信是同一个祖宗,这种事情还好商量点呐!因而偌大一个翟村,一千多口子人,却连个所谓“工农兵大学生”也没出过。翟村的某些人们,甚至认为还是“文革”时期的教育制度好,如今的教育制度不好。那年月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不让翟村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如今他们似乎杌陧地感到未必还能做得到了。如今凭分数,没谁征求他们的意见了。说不定哪天又会蹦出两个当年的茂生和芊子吧?他们精神上的平等意识正受到严峻的威胁。一个远离县城的千把人的翟村,将不但要分出穷人和富人来,进而还要分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文化知识和没有文化知识的人,再进而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区别为尊者或卑者,这种情形光想一想就够令他们忧心忡忡、令他们愤愤不平的了!这乃是翟村人当年的心态,也未必不是现今的心态……

两家父母开始密切监视茂生和芊子,不允许他们再寻找机会接近。翟村的道德,也不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了。

压抑的青年有天在村口碰见了挎着小篮到自家菜地去的芊子。

他说:“芊子,咱们明年还考!”

芊子侧转身不瞧他,灰颓地说:“明年我不考了,要考你自己考吧。”

“那不行,那咱俩在村里没法做人了!”

“再考不上,那咱俩还能活么?”

“再考,准能考上!”

“不,我不考了。我怕了……”

芊子说完,不管他还有话没话,低垂着头慌慌地就走……

次年正月,芊子嫁人了。嫁的是她远房表兄翟广玉。广玉那年刚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在县城里跑私人运输,钱来得又多又便当。芊子不情愿,寻死觅活哭闹了十几天,最终还是拗不过父母,成了广玉的老婆……

茂生恨了她一阵子,后来不恨了。后来恨的是芊子的父母和村里的人。再后来谁也不恨了。再后来他就成了翟老松的女婿。翟老松曾很为自己的女婿是翟村唯一的高中生而感到荣耀过。翟茂生对他的女儿秀梅没什么情爱。

芊子更恨自己的命。嫁了茂生她才能如愿以偿,和广玉她没法儿过到一块儿去。广玉是个烟鬼和酒鬼,认识的字不够写便条。只知大把大把挣钱,大把大把花钱。还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动辄请到家里山吃海喝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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