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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芜并无抗拒,反而弯下眉眼,瞳仁仿佛洒落一把星辉。

秦萧只觉心情舒畅,原本举棋不定之处,突然就释怀了。

“这样已经很好,”他想,“能日日见到她,一起坐下用饭,彼此言笑亲密无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这一生都在不断挥别:嫡兄教养他长大,却在成年后百般提防。嫡母温柔慈爱,却只想他为嫡兄铺路。生母囚困后宅、受尽凌辱,临终只愿亲生孩儿孤单一生,再不能为祸女子。

秦萧从不奢望留住什么,当他向崔芜下跪称臣,亲手献上那枚虎符时,是真的下定决心退回那道名为“君臣”的红线后。

如果不是崔芜不断地靠近、一反常态地攫取,这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局:做一个孤臣悍将,执干戈收复幽云,而后挂印交权,以富贵闲人的身份终老。

以他与崔芜的情分,只要他识相退让,她大约不会过分逼迫,走到鸟尽弓藏的那一步。

但崔芜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她不甘于只做“君臣”,却也不曾把话说开。她不断越过“君臣”间的界线,用言语、用行动告诉他,他于她是不同的。

秦萧一度惶惑不适,拿不准应有的姿态,以致谨小慎微过了头。但现在,他只想默默享受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

不需说破,也不必挑明,只要维持现状就好。

他盯着崔芜的时间有些久,女帝摸了摸脸:“怎么,是我脸花了,还是沾了污渍?”

秦萧笑了笑,随便寻了个借口:“今日鹿肉甚是美味,不觉用多了,有些饱胀。”

崔芜信以为真,命阿绰送上山楂茶,又道:“兄长若喜欢,剩下的清炖了,留着你晚上用,如何?”

女帝加恩,做臣子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秦萧颔首:“甚好。”

却没留心,崔芜如此说,就是要将他留在宫里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北地虽比南边强些,午后也难免炎热,屋里更是闷热异常。

幸而女帝体恤,许六部值房用冰,这才稍稍好过。

逐月踩着夏蝉绵长的“咿呀”声走进中书省值房,竹帘挑起,凉意沁入发肤,隔绝了暑热。掀帘的动静惊动屋里人,众多着官服的男子回过头,虽然出身各异、面貌不同,眼神却如出一辙。

像极了狼群打量闯入领地的异类。

第一次面对此情此景时,逐月紧张得指尖打颤,手心被汗水湿透,在案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掌印。

但是现在,她已可以挺直腰板、面不改色。

“奉陛下口谕,宁安侯韩筠、忠勇侯岑明平江南有功,封怀化大将军,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她朗声道,“请中书省拟一道旨意。”

本朝武将品级效仿前朝,怀化大将军为高级武将,正三品。巧的是,秦萧所领枢密使之职,亦是正三品。

一边是情深恩笃的“结拜义兄”,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心腹部将,女帝这碗水端得极平。

值房里的男人们这才动了,有人殷勤着搬来座椅:“拟旨需时,逐月姑娘不妨坐下用杯热茶?”

逐月面色淡淡:“不必,为主子办事,不敢坐。”

几个官员相互看着,用眼神传递出深长莫测的意味。

女帝不喜宦官,这不失为一桩好处,可她也没打算放任文臣把持朝政。除了以武将制衡文臣,更扶持宫中女官,许她们插手朝政。

好比逐月,她虽没有正经的品级,却形同“天子秘书”——每日送去垂拱殿的折子皆由她事先看过,按轻重缓急列出条陈。

此外,大魏不设门下省,中书省所拟旨意亦由女官审核,确认无误方可盖印,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批红权”。

单这两项权柄,便够文官喝一壶的。

这就仿佛一架天平,以往,一端是皇权,另一端则是全体文官构成的“相权”。但是在大魏,这一平衡被打破了。

女帝主导的变革绝不止“寒门入仕”这么简单,在她有意无意的默许下,天平的另一端出现了女官的身影。她们人数不多、力量微薄,却与人多势众的文官群体形成拉锯。

结果会怎样?

眼下,没人能预判。

可以想见,这于文官是无法容忍的,但同样,他们也没法与皇权正面相抗,只能暗地里使绊子。

然而这并不容易,逐月精明谨慎软硬不吃。第一日当值,有中书舍人见她面嫩貌美还是个女人,拐着弯子调笑两句,被毫不客气地怼了,末了扣上一顶轻薄的帽子,好些天没敢出门见人。

前车之鉴如此惨痛,旁人自不敢掉以轻心。

逐月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丝毫不因旁人异样的注视而怯场退让。她的底气来源于身后,半开的窗扉映出垂拱殿的一角,碧瓦飞甍、上蹲异兽,是九五至尊的无上象征。

她是天子近侍,除了皇权本身,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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