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第1页)
重返滨河市,居住在那栋承载着过多回忆的老房子里,日子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一层是私密的、沉浸在过往尘埃与悲伤中的内部空间;另一层,则是外部必须面对的、现实的学业与社交生活。周守仁的安排高效而不容置疑,几乎没有给我们多少适应和凭吊过去的时间,我和江月便被分别安排进了滨河市第六中学,我插入初三,江月则开始了她的初一生活。
第六中学是一所规模不小的公立学校,教学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似乎也在战后进行过必要的修缮。操场上奔跑呼喊的学生,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走廊里张贴的光荣榜和通知……这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校园景象,像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潮流,将我们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所谓“正常”的轨道。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根“正常”的指针,早已在战争的颠簸和我们自身的秘密中,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斜。
对我来说,进入初三这个即将面临升学压力的年级,本身就带着一种紧迫感。课程难度加大,周围的面孔几乎全是陌生的,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高中选拔考试埋头苦读,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小团体和竞争氛围。插入其中的我,像一颗格格不入的石子。
然而,生活偶尔也会抛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带着些许温情的巧合。就在我努力适应新班级,试图记住那些陌生名字和面孔时,我竟然在课间走廊、或者在操场集合时,意外地发现了几个战前小学同学的身影!虽然几年过去,大家的模样都有了不小的变化,身量拔高,轮廓初显,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的影子。
这种相遇带着一种奇特的恍如隔世之感。我们彼此认出时,眼神中都充满了惊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拥抱或激动欢呼,更多的是谨慎的打量和几句试探性的问候。
“江辰?真的是你?你……你们家后来怎么样了?”一个以前坐在我后排,叫王胖(现在似乎不那么胖了)的男生,在厕所门口遇到我时,压低声音问道。
“还好,逃出来了。”我含糊地回答,不愿多提。
“听说你们去了南方?那边怎么样?”另一个以前一起踢过球的同学问道。
“就那样。”我简短地回应,不想展开任何可能触及真实经历的话题。
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回避和疏离,寒暄几句后,便也各自散开,回到了他们现有的朋友圈子里。几次下来,我意识到,时间和截然不同的经历,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他们谈论的是最新的游戏、流行的歌曲、哪个老师更严格、或者对未来的高中充满憧憬;而我,背负着失去至亲、颠沛流离、身负秘密的沉重过去,根本无法真正融入他们轻松的话题。那些战前小学同学的偶遇,非但没有带来多少他乡遇故知的慰藉,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我的“不同”和孤独。我们像是两条短暂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线,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相比之下,江月在新环境里面临的挑战更为直观和令人担忧。初一是新的起点,班级里大部分同学都来自不同的小学,彼此需要时间熟悉。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相对容易融入的环境。但江月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根据吴太太(她似乎受托于周守仁,会格外关注我们在学校的情况,并偶尔向我询问)的反馈,以及我自己的观察,江月进入新班级后,表现得极其害羞和内向,几乎不敢和任何人主动说话。课间,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课本或者摆弄文具;体育课上,她也常常是那个落在队伍最后,或者独自在角落活动的人;小组讨论时,她几乎不发言,即使被老师点到名,声音也细小如蚊蚋,脸涨得通红。
江月的班主任找了我很多次。
“你妹妹……”她停顿一下“性格太内向了。这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你们的情况我知道,当哥哥的要好好引导一下”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性格使然。晓慧姐的惨死、一路的逃亡、以及在周守仁控制下长期压抑的生活,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对外界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不信任,习惯于将自己缩在坚硬的壳里,以此获得安全感。
我为此感到焦虑。在放学回家路上,或者晚上在我们那间布满尘埃的“家”里,我会刻意找她聊天,鼓励她。
“月月,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认识新同学?”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她总是摇摇头,或者小声说:“没有。”
“试着跟同桌说说话嘛,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喜欢看什么书?”我给出具体的建议。
她会沉默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我不敢。不知道说什么。哥,我找你说话就行了”
“月月,但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啊。你看,哥哥刚去新班级,也不认识什么人,但我们总要试着去接触,对不对?”我试图以身作则,分享我(尽管并不成功)的尝试。
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一丝理解,但更多的还是畏缩。
我的鼓励效果甚微。我明白,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和封闭,不是几句简单的劝慰就能化解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真正安全、温暖的环境,需要来自外界的、不带任何压力和目的的善意,才能一点点融化那层冰壳。而这,在目前这种周守仁远程监控、我们自身也背负秘密的情况下,显得尤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