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下的萌芽(第1页)
十二岁,像一道无声的门槛。当我踏入初中校园,穿着与其他孩子别无二致的校服,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时,内心某种沉睡的东西,仿佛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在恐惧中寻求庇护的十岁孩童。知识的略微拓宽,身体里悄然涌动的、不受控制的荷尔蒙,以及对过去近两年被圈禁生活的反复咀嚼,共同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尖锐的情绪——我越发憎恶周守仁为我们设定的这种生活模式。
这种憎恶并非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发酵。它源于每一次出门时小赵那如影随形的“陪伴”;源于每一次想与同学深入交往时,脑中响起的周守仁“避免麻烦”的警告;源于家里那台只能接收过滤后信息的电视机和无法连接外部网络的电脑;更源于周守仁那永远挂在脸上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和蔼面具,以及面具之下,那不容置疑的、将我们与正常世界隔离开来的铁腕。
初中生活本该带来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广阔的社交圈,但在周守仁精心构建的体系下,我感到的却是栅栏的进一步收紧。这促使我开始了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谨慎的生存策略——两手抓。
第一手,是尝试性的、有限度的反抗,目标直指周守仁的控制体系。
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对于他的禁令只是内心不满而表面顺从。我开始提出质疑,用我认为“合理”的方式争取权利。
比如,关于放学后的安排。周守仁坚持由小赵准时到校门口接我们,直接回家,不允许有任何耽搁。我找到他,试图用逻辑和同龄人的常态来争取:“周爷爷,我们很多同学放学后都会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或者在学校打一会儿球。这能促进同学关系,也对学习有帮助。总是直接回家,我很难融入集体。”
周守仁放下手中的文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小辰,集体活动存在不确定风险。你需要什么学习资料,可以列清单,我让人买回来。体育锻炼,小区健身房和活动区足够满足。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理由依旧是那套“安全论”。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地接受。
“安全,安全!除了安全,我们就不需要正常的生活了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激动,“我们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什么风险?到底是谁?是什么风险?您从来不肯明确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十二岁和十岁了,不是需要时刻牵着手走路的小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顶撞他,质疑他那套控制体系的根本理由。
周守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暴怒,但那种骤然降低的气压比怒吼更令人窒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十足。
“江辰,”他的声音冰冷,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所谓的‘正常生活’,是建立在无数人牺牲和严密保护之上的奢侈品!你以为我愿意把你们像金丝雀一样关着?这是代价!是保证你们活下去,保证你父亲心血不被敌人窃取的代价!你的李叔,你的晓慧姐,他们为什么死?就是为了给你争取在这个‘笼子’里平安长大的机会!你现在跟我谈‘正常生活’?”
他提到了李叔和晓慧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最痛、也是最无力反驳的地方。我的气势一下子萎靡下去,喉咙像是被堵住,鼻子发酸。
那次冲突的结果,是我被严厉地训诫了整整一个晚上,并且被取消了接下来一个月的零花钱,以示惩罚。周守仁的压制是强烈的,不容置疑的。
然而,我的反抗也并非全无效果。或许是我的激烈反应让他意识到,简单的弹压可能适得其反,或许是我确实长大了,需要一些宣泄的出口。在此之后,他虽然依旧坚持核心原则(如不能独自远行、严格限制社交),但在一些细微之处,他做出了一些微小的、但能被感知到的让步。
比如,他同意在周末,由小赵全程跟随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去市里指定的、他认为“安全”的图书馆或博物馆待上半天。比如,他默许了我可以在小区内,与少数几个经过他“背景审查”的、邻居家的孩子进行有限的接触和活动。这些让步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墙上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虽然依旧被严格监控,但至少让我呼吸到了一点不同于“家”和学校的新鲜空气。我明白,这并非他本意的松动,而是被我逼出来的、一种更高级的控制策略——给予有限的自由,以防止更大规模的反弹。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始,证明了他的规则并非完全不可撼动。
就在这种压抑与反抗的拉锯中,一个重大的外部消息传来了——持续了数年之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广播、电视(在周守仁允许我们看的频道里)、报纸,都在铺天盖地地报道着苍岚共和国取得最终胜利的消息。举国欢庆,到处洋溢着一种解脱和自豪的情绪。
这个消息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我内心那个压抑许久的念头。一天晚饭时,我压抑着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周守仁说:“周爷爷,战争结束了,北方也安全了。我……我想回滨河市去看看。”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连一直低头默默吃饭的江月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周守仁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随即恢复自然,他将菜放进碗里,头也不抬地说:“不行。”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战争已经结束了!那里是我的家乡,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们原来的家变成什么样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