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1页)
靠山屯的春天,来得迟缓而坚定。积雪在某个无人察觉的夜晚悄然消融殆尽,露出底下饱含水分的、黑褐色的土地。河岸边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像蒙着一层淡绿的烟雾。山阴处最后几片顽固的冰雪也化作了涓涓细流,汇入那条日渐丰沛起来的小河,河水哗啦啦的声响,取代了冬日里北风的呼啸,成了屯子里新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气和新草萌发的清甜,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我们在这个家里的生活,也像这春天一样,愈发自然地扎根、舒展。我已经能熟练地帮李叔劈好够一天用的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也能跟着晓慧姐去屯子边的自留地,学着辨认刚刚冒头的野菜和需要间苗的蔬菜。江月则成了晓慧姐名副其实的小尾巴,辫子梳得越来越光滑,甚至还能像模像样地坐在灶前,帮看着火候。那种失去父母的尖锐痛楚,似乎被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劳作和温暖关怀包裹着,沉淀到了心底更深处,不再轻易触碰,却也从未真正消失。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春水,终究还是被一颗外来的石子搅动了涟漪。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屯子里的狗都懒散地趴在墙根下打盹。我和江月正在院子外的空地上,用李叔削的木剑玩着“击剑”游戏,笑声在空旷的场地上传得很远。就在这时,屯口那条土路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工装,裤子笔挺,脚上的皮鞋虽然沾了些尘土,但在这个普遍穿布鞋、胶鞋的屯子里,显得格外扎眼。他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板挺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包用黄色草纸包着的点心,正朝着我们院子的方向走来。
我停下了动作,下意识地把江月往身后拉了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屯里人格格不入的白净,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像是在笑,但那笑容并没有多少温度,更像是一种固定的表情。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滴溜溜地转动着,扫过屯子的房屋、道路,最后落在了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晓慧姐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当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时,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了两团明显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平时那种爽利泼辣劲儿一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手足无措的羞涩。她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声音也低了八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峰哥?你……你怎么来了?”
原来他叫陈峰。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陈峰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快步走上前,把网兜递过去:“去镇上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桃酥,你爱吃的。”
晓慧姐接过网兜,手指绞着网兜的绳子,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谢谢陈峰哥……进,进屋里坐吧?”
“不了。等等……这个……给。”陈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漂亮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细心地将糖纸剥开,露出里面橙黄色的、晶莹剔透的糖块,然后很自然地递到晓慧嘴边。
晓慧的脸颊飞起两朵红晕,像擦了最好的胭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张嘴,贝齿轻轻咬住了那块糖。甜蜜的橘子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里。
“甜不甜?”陈峰笑着问,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顺手将那张漂亮的糖纸细心地抚平,夹进了他随身带着的一个笔记本里。“这糖纸好看,留着。”
“嗯,甜。”晓慧低声应着,含着手里的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都不敢抬头直视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他连一张糖纸都这么珍惜,让她觉得自已也被小心翼翼地珍视着。
我和江月远远地站着,像两只看呆了的麻雀,隔着一小段距离,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让晓慧姐变得奇怪的“陈峰哥”。他似乎注意到了我们毫不避讳的目光,视线再次转了过来,那双精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随即又化为了那种模式化的笑意。他对着晓慧姐说了句什么,晓慧姐也转过头来看向我们,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朝我们招了招手:“小辰,月月,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拉着有些不情愿的江月,慢慢挪了过去。
晓慧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对陈峰介绍道:“陈峰哥,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住在我家的两个孩子,哥哥叫江辰,妹妹叫江月。”然后她又转向我们,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自然,“小辰,月月,这是隔壁上河屯的陈峰……哥哥。”
陈峰的目光在我们身上细细扫过,从我们的脸,到我们身上虽然干净但明显旧了的衣服,再到我们脚上沾着泥点的布鞋。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评估的意味,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笑,但那笑意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像是有小虫子在皮肤上爬。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信息,然后才用一种刻意放得温和,却依旧带着点居高临下味道的语调说:“哦,就是他们啊……听晓慧说起过,真是两个可怜见的孩子。不过现在看着,挺精神的,长得也可爱。”
他的夸奖干巴巴的,没有任何真情实感,甚至那声“可爱”听起来都有些怪异。江月紧紧攥着我的手,小小的手掌心里有些汗湿,她往我身后缩了缩,没敢抬头看陈峰。
陈峰并没有在意我们的沉默和退缩,又和晓慧姐说了几句话,内容无非是询问李叔在不在家、屯子里最近怎么样之类的客套话。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我们,那种打量让我脊背发凉。没过多久,他便告辞了,说明天还要去镇上,得赶回上河屯。
晓慧姐一直把他送到屯口,才依依不舍地回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和笑意,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一样。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收拾陈峰带来的桃酥,还掰了一小块非要塞给我和江月尝。
等晚上李叔回来,晓慧姐兴奋地跟他说起陈峰来了的事,语气里满是雀跃。李叔听着,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卷着他的旱烟,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他最近常往镇上跑?”
“嗯,他说是帮合作社跑运输,认识了不少人呢。”晓慧姐没听出李叔话里的深意,依旧沉浸在喜悦里。
夜里,我和江月躺在炕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凑到我耳边,用极小的、带着恐惧的声音说:“哥,我害怕……那个陈峰哥哥,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好像没有笑,有点……有点吓人。我不喜欢他。”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江月的感觉和我一模一样。那不是一种纯粹的厌恶,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潜在危险的警觉。那个陈峰,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打量我们时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他看起来年轻,穿着体面,是晓慧姐喜欢的人,按理说不该让我们有这种感觉。可那种如同被隐藏在草丛里的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却真实地存在着。
“嗯,”我低声回应,拍了拍妹妹的背,“我也不喜欢他。以后……尽量离他远点。”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发展。
自那次之后,陈峰来靠山屯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是隔几天,有时甚至隔天就来。他每次来,依然会带些小东西给晓慧姐,有时是一包水果糖,有时是几尺花布。晓慧姐每次见到他,都欢喜得像个孩子,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在面对我们和李叔时从未有过的、带着崇拜和羞涩的光芒。
而陈峰,似乎也对我们这两个“拖油瓶”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不再满足于只是远远地看我们一眼,或者客套地打个招呼。他开始主动接近我们。
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和晓慧姐说话,看到我和江月从外面回来,便笑着朝我们招手:“小辰,月月,过来,哥哥给你们糖吃。”他摊开手掌,里面是几颗包装鲜艳的牛奶糖。
我和江月站在原地没动,警惕地看着他。
晓慧姐见状,有些尴尬,催促道:“陈峰哥给你们糖呢,快拿着,说谢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