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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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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民兵连滚爬爬地冲进院子,脸上沾着黑灰,气息不匀,声音带着哭腔:“村长!不好了!村口……村口哨卡跟他们接上火了!人太多了,黑压压一片,起码三百号人!装备精良!领头的……领头的就是那个陈峰!”

“陈峰”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晓慧姐的心里。她“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身体晃了晃,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瞬间汹涌而出,那不仅仅是恐惧,更是信仰崩塌的巨大绝望。

李叔的脸色铁青,眼神却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猛地一挥手,仿佛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什么都别拿了!走!立刻走!”

他不再看我们塞得半满的背包,一手一个,几乎是拖着我和江月,冲出了院门。晓慧姐也被他厉声喝醒,抹了把眼泪,踉跄着跟上。

屯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原本宁静的夜晚被彻底撕碎。黑暗中人影幢幢,哭喊声、叫骂声、杂乱的脚步声与远近交织的枪声混成一片。冰冷的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夹杂着尘土被惊扰后的腥气。一条黑影猛地从我们身边窜过,差点将我撞倒,是邻居家养的大黑狗,它夹着尾巴,发出恐惧的呜咽,瞬间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我们跟着李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脚下的碎石和冻土硌得人生疼,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有一股从脊椎骨窜上来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灼热。狗在狂吠,孩子在哭喊,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慌乱奔跑。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凶狠的叫嚷声。

李叔没有带我们往屯子深处跑,而是拐向了后山那个废弃砖窑的方向——武器库!武器库那扇厚重的铁门被李叔用力拉开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股混合着钢铁、枪油和陈年尘土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我曾在他擦拭枪支时隐约闻到过,但此刻浓郁了百倍,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肃杀。里面没有灯,只有门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架子上那些整齐排列的、冰冷钢铁的模糊轮廓,像一群沉默的、等待唤醒的野兽。李叔的身影在其中快速移动,熟练得如同回到自己身体的延伸部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速,没有任何犹豫和多余,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他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里面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迟疑,直接走到最里面,取下一支保养得锃亮的、带折叠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又从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拿出一把黑色的、小巧的手枪,连同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一股脑地塞到晓慧姐手里。

“拿着!记住我怎么教你的!上膛,打开保险,瞄准了再打!”李叔的声音又快又急,像锤子敲打在晓慧姐颤抖的心上,“手枪留着防身,关键时刻再用!”

晓慧姐抱着冰冷的钢铁,双手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那支半自动步枪和冰冷的手枪,其重量远超晓慧姐的想象。它们不仅仅是钢铁,更是沉甸甸的、她从未想过要触碰的杀戮和责任。枪身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要冻伤她的皮肤,与她此刻滚烫的泪水形成残酷的对比。她试图握紧,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枪械的金属部件相互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令人心慌的声响。父亲的话语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是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而哭,而是为这突如其来、必须由她扛起的巨大命运,以及父亲眼中那份诀别般的托付。

李叔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晓慧!听着!照顾好弟弟妹妹!带他们进山,往老林子里钻,越深越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听到没有!”

“爸……”晓慧姐泣不成声。

“快走!后山那条采药的小道!快!”李叔猛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晓慧姐踉跄了几步。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永生难忘——有关切,有决绝,有托付,更有一种赴死的坦然。

然后,他毅然转身,从架上抓起自己的步骑枪,对着院子里几个聚集过来的民兵吼道:“还能动的!跟我上!堵住村口!给乡亲们争取时间!”

他没有再回头,提着枪,身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着硝烟和恐慌的夜色中。

晓慧姐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眼泪模糊了视线,但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拉起我和江月,嘶哑地喊:“我们走!”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军械库,沿着屋后一条被杂草覆盖的、极其隐蔽的小路,一头扎进了漆黑的山林。山林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巨口,瞬间将我们吞没。脚下的路完全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干枯的树枝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被划破的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带刺的藤蔓不时绊住脚踝,每一次踉跄都让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我们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上爬,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吸进的冰冷空气刺痛咽喉。身后的枪声、爆炸声变得沉闷而遥远,被茂密的树木过滤后,更像是一场噩梦中模糊的背景音,但这更让人恐惧,因为那死寂般的遥远,往往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但我们不敢停下,拼命地向山上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枪声、爆炸声似乎被茂密的树林隔绝了一些。我们找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山下的靠山屯,已被数道移动的火把和手电光柱从两侧像钳子一样夹住,隐约还能看到人影在火光中闪动、交火。那钳形攻势正在迅速合拢。屯子里零星的抵抗枪声,如同暴雨中即将熄灭的火星。

突然——

“轰!轰!轰!”几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从屯子中心传来,耀眼的火球腾空而起,甚至短暂地照亮了我们藏身的这片山林!那是军械库的方向!

爆炸过后,屯子里密集的枪声,骤然停歇了。

死一般的寂静,从山下蔓延上来,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我们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晓慧姐望着那片被火光映红、如今又陷入死寂的屯子,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她的手掌和手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用沾满泪水和泥土的手,更加用力地抓住我和江月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我们的肉里。然后,她拉着我们,头也不回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更加黑暗、更加深邃的老林子深处,拼命跑去。

身后的火光、枪声、家园,以及李叔那最后的背影,都如同一个骤然惊醒的噩梦,被无情地甩在了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山谷里。前方,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茫茫林海,以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关于“活下去”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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