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联(第1页)
时间的河流裹挟着青春的沙砾,无声而坚定地向前奔涌。中考那座曾经看似高不可攀的山峰,在被跨越之后,迅速退为身后一道模糊的丘壑。凭借着稳定而优异的成绩,我毫无悬念地升入了滨河市最好的高中——滨河一中,并且进入了竞争最为激烈的实验班。名字出现在红榜前列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如释重负和迎接更大挑战的凝重。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在周守仁规划(或者说监控)下,需要我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维持自主空间的起点。
实验班的生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摆,节奏快得令人窒息。课程的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周围聚集着全市最顶尖的学子,每一个人都像上满了弦的弓箭,目标明确,蓄势待发。大量的作业、频繁的测验、以及那种无形中弥漫的、关于未来大学排名的隐性竞争,构成了高中生活的主旋律。压力如同北方冬季沉甸甸的积雪,覆盖在每一天之上。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之中,像一只辛勤的工蚁,忙碌地构筑着名为“成绩”和“未来”的巢穴。
也正是在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学习氛围里,关于初中那段朦胧混乱的情感,关于那个名叫苏怀希的女孩,如同被放入储藏室的旧物,表面上被日益增高的书本和试卷深深掩埋,几乎要被遗忘了。我只是在开学初的班级名单和校园分布图上,偶然得知,她也考入了滨河一中,只是在高一年级的普通班,而且据说入学成绩排在班级末尾。她的闺蜜林薇,则去了教学质量相对逊色一些的滨河二中。
偌大的校园,不同的楼层,迥异的班级氛围,如同无形的鸿沟,将我们分割在两个几无交集的世界。实验班在教学楼的顶层,拥有相对独立的管理区域,而普通班则分布在下面几层。课间十分钟短暂得只够喘息,放学后也各有各的社团活动或补习安排。
偶尔,在拥挤的食堂排队时,在周一升旗仪式的队列缝隙中,或者是在图书馆借阅处的短暂停留时,会不期然地遇见她。次数寥寥可指。
每一次偶遇,几乎都是她先注意到我。她会微微侧过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嘴角牵动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热情、但足够友善的、浅浅的招呼的表情。有时会伴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嗨”,或者只是一个微微的点头。
而我的回应,在最初的那一两次,还带着些许初中残留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会略显僵硬地点点头,或者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到后来,随着学业压力的加剧和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我的回应变得越来越简略,甚至有些敷衍。往往是目光短暂接触后,我便迅速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本,或者与身边的同学讨论问题,用一个侧影或匆忙的脚步,来回避那短暂交汇可能带来的、我自认为无暇顾及的心绪波动。我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坚固的、以学业为外壳的堡垒,并将任何可能扰动内心秩序的因素,都下意识地阻挡在外。
高中前两年的时光,就在这种近乎单调的刻苦与自我封闭中,悄然滑过。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知识,也被动地接纳着来自周遭环境的各种信息。年龄的增长,视野的拓宽,阅读的深入,以及身边一些同学悄然开始又悄然结束的、或明或暗的恋情,都像无声的催化剂,让我对“喜欢”、“恋爱”这些曾经觉得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有了逐渐清晰的认识。我开始明白,初中时苏怀希那些大胆而直白的试探,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银戒,背后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又承载着怎样一份纯粹而珍贵的情感。
而这种迟来的“明白”,像一颗被春雨浸泡的种子,在我心底悄然发芽,生长出的藤蔓缠绕着一股越来越清晰的情绪——后悔。
我开始在夜深人静,放下笔的间隙,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初中的那些片段。她问我“是不是暗恋我”时明亮的眼睛,物理实验课上那根被我们共同握住的、仿佛带电的红色导线,她提出“每天五句话”时认真的表情,阳光下她美好得令人屏息的凝视,以及最后,那枚被拒绝的银戒和她转身跑开时受伤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在事后诸葛亮的视角下,被赋予了新的、令人懊恼的含义。我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何其笨拙、怯懦,甚至可以说是残忍。那种源于自身不安和恐惧的退缩,像一把钝刀,可能实实在在地伤害了一个女孩最真挚的心意。这种认知带来的自我批判,如同慢性毒药,在繁忙学业的掩盖下,一点点侵蚀着我的内心。
与此同时,江月也在快速成长。她也凭借出色的成绩,在中考后顺利进入了滨河一中的实验班,成为了我的学妹。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时刻牵着手、容易受惊的小女孩了。身量长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气渐渐褪去,但她性格依旧偏于内向,在陌生人面前话不多,几乎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这让我十分担忧。
但同时,她变得更加体贴和懂事,会留意我的情绪,在我压力大的时候,默默给我泡一杯热茶,或者在我熬夜学习时,轻声提醒我注意休息。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再仅仅是我单方面的鼓励和安抚,更多了一种平等的、相互支持的默契。关于过去,关于周守仁,关于我们身上的秘密,我们心照不宣,很少提及,但那根共同承受着无形压力的纽带,却将我们联系得更加紧密。
进入高二下学期,一个微小的变化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那些愈发稀少的校园偶遇中,苏怀希不再主动打招呼了。当我们视线偶然相遇,她会像看到任何一个普通校友一样,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平静无波地移开,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人。这种变化,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那本就因后悔而变得敏感的心上。我猜测,是时间冲淡了一切,还是我长时间冷淡的回应,终于让她彻底失去了维持这点表面礼貌的兴趣?无论是哪种,都让我心中那份悔意,变得更加具体而沉重。
转机发生在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蝉鸣聒噪,烈日炎炎,空气仿佛都凝固在闷热之中。我和一个初中时关系尚可、如今也在本校但不同班的同学约着外出闲逛。在冷饮店歇脚时,那位同学大概是觉得无聊,开始翻着手机通讯录,挨个给一些还有联系的初中同学打电话闲聊。
其中一个电话,他打给了林薇,苏怀希的那个闺蜜。
事情就是那么巧。电话接通,闲聊了几句后,我那同学大概是开了免提,或者林薇那边的声音比较大,我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另一个我非常熟悉、却已许久未曾听到的女声,正在和林薇说着什么——是苏怀希,她就在林薇旁边。
当林薇从电话里得知我也在场时,她在那头顿了顿,随即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说道:“江辰也在啊?啧,说起他,我倒突然想起初中一件关于他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提,握着饮料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初中关于我的事?是哪一件?是那枚戒指?还是别的什么?
我那同学显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追问:“什么事?快说说!”
然而,林薇却话锋一转,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甚至带点自我调侃的琐事搪塞了过去,比如“哎呀就是他以前借我橡皮从来没还过”之类的,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触及核心的话题。
而自始至终,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苏怀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附和,没有反驳,甚至连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她保持着一种近乎绝对的沉默,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次偶然的、隔空的“接触”,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虽然轻,却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静的涟漪。它让我意识到,那段我以为被时间尘封的过去,在某些人那里,或许并未真正过去。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中午,我背着周守仁的监控,带着江月去了邻市一个短途旅游。我们刚在一家当地特色饭店落座,准备享用午餐。江月刚刚结束中考,并以优异的成绩确定将进入一中实验班,心情很是放松愉快。就在我翻看菜单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随手拿出来,是一条即时通讯软件的新消息。
发信人的名字,让我的呼吸骤然一滞——苏怀希。
消息内容很简单,只有几个字:
「你在不在滨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