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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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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仓前的空地用白石灰画了笔直的标线,线外堆着成捆的干稻草,线内每隔五步便立着个穿青布公服的粮吏,腰间铜铃随着动作轻晃,账簿摊在石台上,手里的木斛在斜阳下泛着浅黄木纹,边缘被磨得发亮。

官仓是座青砖大屋,灰瓦在斜阳下泛着冷光。屋檐下悬着块朱漆木牌,“乐平县常平仓”六个大字被日头晒得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威严。门楣两侧各站一名持棍衙役,皂色衣袍紧绷在身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眼神扫过人群时,村民们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仓门前的石碾子还沾着新米的白屑,旁边空地上,几名农户正弓着腰将麻袋里的稻谷往竹筛里倒。竹筛来回晃动,碎糠与石子簌簌落下,筛出的米粒饱满圆润,泛着珍珠似的光泽,可没人有心思多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粮吏手中的木斛上,那方木头家伙,就是决定今年口粮够不够吃的生死关。

虽然詹家这些年带动了很多人家开始种果树,收入也日渐好起来了。可是每年的粮赋,还是大家要面临的难坎。去年只有一半村民家在缴了粮以后,生活不受影响的。

江磊问过青染,她家在缴了粮以后的情况,青染说影响不是非常大。但青染家都不是贪图享乐的人,有钱的时候也不会过得奢侈。实际上,据他所知,村里比青染家还富的几家,缴粮的时候都是咬着牙的。

有时候,江磊很怀疑青染对很多事情的理解,是不是和普通人都不一样。好像很少事情会引起她对当前状态的不满,从他开始理解这件事起,青染就是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的性格。

“李福贵!轮到你了!”粮吏扯着嗓子喊,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他手里的木斛“咚”地砸在石台上,震得石缝里的米粒蹦起半寸高。

被点名的李叔身子一僵,连忙放下粮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时带起一阵酸痛,他却顾不上揉,指节泛白地攥着麻袋绳,指缝里还嵌着未洗尽的泥垢。儿子小李赶紧上前,刚要把稻谷往木斛里倒,粮吏突然伸手拦住,指尖在斛口敲了敲:“慢着!先把稻壳筛干净!官府收的是‘净米’,掺了壳子跟掺沙子一个理,可不算数!”

小李脸一红,耳根子都烧了起来,赶紧把麻袋拖到竹筛旁。父子俩合力将稻谷倒进去,双手抓着筛沿来回猛晃,碎糠像雪沫子似的飘起来,落在两人的粗布短衫上,转眼就沾了一层白,连睫毛上都挂着细碎的糠末。

终于筛完净米,小李捧着米瓢往木斛里倒,米粒簌簌落下,堆得高出斛口半寸。粮吏拿起木刮板,贴着斛口平刮过去,多余的米粒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地上,他却抬脚轻轻碾了碾,鞋底将碎米碾进泥里:“规矩就是规矩,‘平斛’缴粮,多一粒都不算朝廷的。”说着从腰间摸出毛笔,蘸了蘸墨,在账簿上一笔一划记:“李福贵,上等田三亩,缴净米六石二斗,折钱九百文。”

围观的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心跟着沉了下去。去年三亩地才缴五石五斗,这一年一亩地就涨了两斗多!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这日子怎么过啊……”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拽了拽袖子,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只敢用眼角余光瞥着粮吏。

李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谢官爷通融。”看着粮吏将米倒进官仓的漏斗里,漏斗下的麻袋渐渐鼓起,他的心里却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这六石二斗米,是家里留够口粮、种子后仅剩的余粮,若不是今年天公作美收成好,怕是真要卖了耕牛才能凑齐。

旁边的张大娘却没这么幸运。她倒出的米里掺了不少碎粒,粮吏皱着眉把木斛往旁边一推:“这米怎么回事?筛干净了再来!”张大娘急得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麻袋角,眼圈瞬间红了:“官爷行行好,家里都是老残病弱,儿子身体不好,我和儿媳妇也干不出什么,地里收成不好,就这米还是跟邻居借的……”话没说完,就被衙役一声咳嗽打断,那咳嗽声沉得像块石头,砸得她把剩下的话都憋了回去,只能咬着牙蹲下身,重新抓起竹筛。

筛了三遍,米里的碎粒才算少了些。量完后,粮吏报出数字:“少一石八斗,折钱补缴吧,二百六十八文。”

“二百六十八文……”张大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包磨得发亮,层层叠叠裹了三层,里面是几枚磨得边缘光滑的铜钱。”这是家里卖了一个月鸡蛋攒的五十文,您看……能不能先抵一部分?剩下的,我明年开春卖了牲口再补,行不行?”

粮吏瞥了眼那几枚铜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五十文?官府收粮有定例,岂是你说拖就能拖的?要么现在补够粮食,要么跟我回衙门登记,按欠粮论处,到时候不仅要加息,还得去官田服徭役抵债!”

周围还没走的农户都围了过来,有人摇头叹气:“难啊,可官仓的数差不得……”大多人都面露难色,自家的余粮刚够缴完,实在没多余的能帮衬,只能看着张大娘,眼神里满是同情。

张大娘听着粮吏的话,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她抬头看向官仓里堆得冒尖的麻袋,那些白花花的米像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粮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官爷,求您通融通融!我家就一头老黄牛,卖了就没法耕地了,明年更缴不上粮了啊!”

粮吏刚要发作,旁边的衙役扯了扯他的袖子,凑到耳边小声说:“天快黑了,真把她带回衙门,今晚又得录供画押,折腾到半夜。要不先让她写个欠条,画个押,限她半个月内补够,要是补不上,再按规矩办?”

粮吏皱着眉想了想,不耐烦地从账簿旁抽出一张草纸,“啪”地扔在张大娘面前:“按他说的办!写清楚欠粮一石八斗,半个月内缴齐,要是超期,别怪官府不客气!”

张大娘连忙爬起来,手指在草纸上抖了半天,也握不住笔,最后只能用食指蘸了蘸印泥,在纸上按上一个鲜红的手印。那手印歪歪扭扭的,像个哭丧的脸。她捧着欠条,像是捧着千斤重担,指腹的老茧蹭过草纸粗糙的纹理,再看一眼空荡荡的粮担,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夕阳彻底落下,官仓的铜铃“当——当——”响了两声,是收工的信号。张大娘跟在最后,走在回家的田埂上。秋风吹过,稻茬子刮着裤脚生疼,往日里熟悉的稻穗香气早已消散,只剩下满肚子的愁绪,这一石八斗米,去哪凑呢?家里的老黄牛,怕是真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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