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第1页）

纽约的盛夏像一口煮沸的大锅。湿热的空气粘稠得能糊住呼吸，即便曼哈顿的高楼间有所谓“风洞效应”，也不过是把热浪搅和得更均匀，让整座城市都在无声地喘息。

而第四十八层的律师事务所里，是另一个季节。

冷气开得像要把空气冻成冰碴。消毒水味混着昂贵咖啡豆的香气，在会议室里织成一张冷静的网。窗外，帝国大厦的尖顶在烈日下闪着冷光，像一柄插入苍穹的剑。

林知夏坐在红木会议桌的一侧，藏蓝色连衣裙剪裁得体，衬得她身形挺拔。长发挽成整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对珍珠耳环。她坐姿端正，神情专注，正听着对面律师逐字解读一份数十页的合同。

经纪合约。

自从“文化翻译器”的段子再次引爆网络，收到《脱口秀大战》这类顶级邀约后，莎拉就正式提出：该签合同了。

“知夏，现在的你就像刚点火的火箭，”莎拉当时说，“我们需要一个更坚固的发射架。这份合同，就是你的发射架。”

林知夏明白。一纸合约意味着专业化、正规化，也意味着她不能再把脱口秀当“玩票”。这是把心头所爱，正式推向商业舞台的郑重承诺。

可当那叠厚重的文件真的摆在面前，她才真切感到重量。

格林伯格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用平稳无波的声线继续：“第七点第三条，关于知识产权归属。在本合约有效期内，由甲方主导或参与洽谈的一切商业活动中，乙方所创作并公开表演的脱口秀内容，其表演权、录音录像制作者权等相关邻接权的商业开发与利益分配方式……”

林知夏的指尖轻轻点在合同那几行字上。

“莎拉，艾伦，”她的声音清晰冷静，“这一条中‘由甲方主导或参与洽谈的商务活动中所表演的内容’，范围界定有些模糊。”

她停顿，调整呼吸，语气更坚定：“我理解并认可团队在商业拓展上的努力，也愿意在行业惯例基础上合理共享收益。但作为创作者，我必须对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段子的核心创意，保留完整的知识产权和最终控制权。收益比例可以谈，但创作的本源，必须明确归属于我。”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格林伯格律师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欣赏。他处理过太多新人合约，很少有人能在起步阶段就如此敏锐地抓住知识产权这个深层议题，更难得以如此清晰的逻辑阐述立场。

莎拉笑了，语气里有肯定也有尊重：“当然，知夏。明确创作归属是健康合作的基础。我们也希望你在保持艺术自主的前提下获得应有回报。”她转向律师，干练地补充：“艾伦，我们可以细化这一条。明确林知夏对其所有脱口秀脚本中的原创内容享有永久完整的著作权。双方共享的商业收益，严格限定在共同确认的合作项目中，因使用该内容产生的直接经济收入——电视播出权、网络点播分成、现场票房等。但这绝不意味着对内容本身权属的让渡。未经林知夏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修改、改编，或擅自授权第三方进行衍生使用。”

“没问题，”格林伯格律师一边在电脑上记录一边说，“我们可以准备补充协议，把这些共识逐条落实。林小姐在起步阶段就有如此清晰的知识产权意识，是难得的专业素养，也是立足长远的行业洞察。”

谈判继续。

薪酬构成、演出界定、合同期限、违约责任、版权归属、分成比例……林知夏就每一个关键条款都提出清晰审慎的考量。尽管没请律师陪同，她却凭事前充分的调研、清晰的逻辑和沉稳的表达，展现出超预期的谈判素养。

莎拉虽然作为公司代表全力争取更优条件，但眼里难掩对这位年轻表演者的欣赏——头脑冷静，目标明确，既懂倾听合作，更懂在关键时刻站稳立场。

核心条款陆续敲定。格林伯格律师和莎拉的助理开始整理最终文本时，莎拉放松姿态，递了杯水给林知夏。

“说真的，知夏，”莎拉语气温和许多，“你是我在这个行业里遇到的，在最初步入职业阶段时最清楚自己要什么、拒绝什么的新人。这份清醒，非常难得。”

林知夏接过水杯。冰凉液体滑过咽喉，让她因长时间精神紧绷而发烫的头脑冷静些许。她抬眼微笑，笑容里有谈判后的倦意，更有尘埃落定的释然。

“谢谢，莎拉。其实我只是不想忘记最初站上舞台的理由。”她转头望向窗外天际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说脱口秀，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是心里有些话憋不住了，非得说出来。它是我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纯粹算计利益的商品，每一句话都要层层过滤权衡，失去了那种生猛的‘真实’和敢于冒犯的‘锐利’，那这一切，对我就不再有意义了。”

莎拉注视着她，目光里是更深的理解。

“恰恰相反，知夏，在这个追求速成与流量的时代，‘真实’和‘锐利’才是最稀缺、最持久的价值。我们不想把你包装成表面光鲜、内核空洞的标准化产品，而是希望助力将你独特的才华、真正的思考，最大程度呈现给观众。这份合约，”她指了指桌上即将成文的文件，“应该是我们共同实现这个目标的助力，而不是束缚你的枷锁。”

就在这时，林知夏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依然是没有保存却已熟悉的号码。信息简练：

“听说今天签约？不管签什么，别忘了第一次在‘香蕉人’上台前那种又怕又兴奋的感觉。那才是最重要的。恭喜。-G”

林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怎么会知道？签约的事除了莎拉和律师，她没告诉任何人。这个始终隐于幕后的“G”……究竟是谁？为何总在她人生的转折点悄然出现？

“别忘了第一次在‘香蕉人’上台前那种又怕又兴奋的感觉。”

那句话瞬间把她拉回那个狭小的后台，对着镜子深呼吸的时刻。紧张与兴奋交织的战栗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强压下心中波澜，脸上未露异样，只是默默按熄屏幕。

文件整理完毕。所有需要签字的地方都已贴上黄色标签纸，整齐排列。

林知夏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每一处落款的地方，一笔一画签下“AuroraLin”。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轻响，像在书写一份郑重承诺，也像为她未来的职业生涯正式拉开序幕。

签完最后一份，莎拉伸出手，笑容灿烂真诚：“知夏，欢迎加入。接下来，让我们大干一场！”

她紧紧握住莎拉的手。从对方掌心传来的不仅是力量，更是热忱与信任。她清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她的脱口秀生涯，正式迈进全新阶段。

走出律师事务所，室外热浪扑面而来，与室内凉爽形成强烈反差。林知夏没叫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试图让心情随着步伐平复。

高楼投下长长阴影，将炽烈阳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斑。行人匆匆掠过，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故事。而她，也正在书写属于自己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