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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自己(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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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造记忆……这个念头像一团黏稠的沥青,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带着毒性的诱惑。我盯着手中冰冷的枯枝和锈蚀的图钉,它们像是从我遗忘的深渊里浮上来的残骸,无声地指证着某种可能的暴行。

可我该如何“伪造”?我的“修复”从来只是引导、拼合已有的碎片,像疏通淤塞的河道。我从未试过凭空开凿一条新的水道,还要让它看起来像自然形成的。

也许……不是完全凭空。

我回想着触碰学生证、枯枝、图钉时感受到的那些碎片: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的闷响,傍晚争吵的愤怒与恐惧,还有图钉对准手掌那一瞬的尖锐恶意。这些碎片虽然模糊、断裂,但它们携带着真实的“情绪印记”和“感官碎片”,这是最难以伪造的部分。如果我以这些真实的碎片为“原料”呢?将它们从原本可能更可怕的叙事框架中剥离出来,重新排列组合,嵌入一个更“安全”、更“合理”的故事里?

比如,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可以解释为我在某次冲突中自己被打晕(甚至是被林鹤打晕),醒来后对之前的事产生了创伤性遗忘。傍晚争吵的愤怒——确实是为钱或别的琐事,图钉的威胁——只是一时激愤的恐吓,并未真正实施。而林鹤的失踪,与我无关,是他在我们争吵决裂后,自己遭遇了别的意外或选择了离开。

这样,我承认了冲突的存在,甚至承认了自己可能的暴力倾向(威胁),但最关键的部分——他失踪时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依旧是一片“创伤后”的空白。这空白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不记得他的失踪,也可以成为我无法提供更多细节的借口。警察或许会怀疑,但要证明我说谎,尤其在缺乏直接物证的情况下,会困难得多。

这需要极其精密的心理构建,每一个碎片安放的位置都必须“感觉”正确,不能有逻辑上的硬伤,更不能与我已知的其他生活事实(比如高考时间、家庭情况等)冲突。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让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相信”这个新版本,至少在面对质问时,那种因自我欺骗而产生的细微犹豫和矛盾要降到最低。

我从未做过如此危险的事情。这就像尝试给自己做一场没有麻醉的大脑手术,稍有不慎,可能不是“修好”记忆,而是彻底搅乱它,让我变成一个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疯子。

但坐以待毙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那种专注的状态,但这次的目标不是向外感知,而是向内探索,探索我意识中那片名为“与林鹤相关”的黑暗区域。我不去“看”具体的画面,而是试图感受它的“边界”,它的“质地”,就像用手去触摸一块被厚重帷幕遮住的岩石。

首先,是“争吵”的场景。我以枯枝带来的碎片为基点,开始在内心“搭建”:夏末傍晚,放学后,学校后门那片待拆迁的荒地,墙根下。闷热,空气里有灰尘和植物汁液的味道。两个少年,我和林鹤。争吵的起因……就设定为林鹤弄丢(或者私下用了)一笔我们本来约定好要一起买什么东西(比如二手游戏机?)的钱。对,这样和“钱”有关,也涉及“信任”。

我开始在脑海里“填充”细节: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无意识地揪着旁边的灌木枝叶(枯枝的来源)。林鹤站在我对面,脸色涨红,激动地辩解着。我的愤怒是真实的(利用枯枝的情绪),指责他背叛约定。他的辩解(利用争吵碎片里那句“你信他……不信我?!”)可以指向另一个可能挑拨离间的人,比如某个我们都认识的、但我不愿回忆起的“他”。这样既能解释争吵的激烈,又能埋下一个模糊的第三方线索,转移部分注意力。

推搡发生了。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我更怒了,或许是觉得他在装可怜,或许是被他的眼神激怒(恐惧情绪的来源?),我夺过他手里可能拿着的什么东西(比如那枚图钉?他或许原本想用图钉修什么?),举起来对准他,恶狠狠地威胁……但最终,我没有真的扎下去。也许是残存的理智,也许是突然响起的什么声音(远处传来的喊声?车铃声?),我猛地将图钉扔到一边(所以图钉留在了现场附近,后来被我无意中捡到?),骂了一句,转身跑开了。

这段“记忆”构建得我冷汗涔涔。我努力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想象中的话语都带着情绪的重量,试图将它们“烙”进我那片空白的区域。这很痛苦,像用钝刀子切割自己的意识。但我反复“播放”这个场景,添加更多感官细节:墙上剥落的石灰皮味,脚下碎砖的触感,额头上冒出的黏腻汗水,心跳如鼓的声响……

然后是“后续”。接下来几天,我们形同陌路。我愤怒未消,或许还夹杂着愧疚(因为威胁举动)。一周后,林鹤失踪的消息传来,我先是惊讶,然后……根据我的新设定,我应该感到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认为他可能因为争吵和羞愧离家出走,或者遇到了别的麻烦(比如那个挑拨的“他”?)。随着时间的流逝,高考压力袭来,这件事渐渐被淡忘。而那次争吵和威胁带来的强烈负面情绪,加上后来可能发生的其他生活挫折(需要我临时虚构一些),共同导致了选择性遗忘,将我中学末期关于林鹤的大部分记忆,尤其是冲突部分,封存了起来。

我甚至为自己“遗忘”的理由找到了心理学上似乎说得通的解释:创伤后应激反应的一种变体,出于自我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阁楼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构建这样一段看似自洽的记忆,耗尽了我的心神。太阳穴突突地疼,嘴里发苦。新的叙事像一件不合身且面料粗糙的衣服,套在我的认知上,处处感觉别扭、牵强。我真的能相信吗?在面对警察锋利的目光时,我能流畅地说出这些细节而不露怯吗?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灰白,凌晨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枯枝和图钉重新放回箱子,把杂物粗略地归拢。然后走下阁楼,回到铺面。我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中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自己。我必须尽快让这个新的“记忆”沉淀一下,让它更像真的。

我坐在柜台后,强迫自己不再去反复琢磨细节,而是试图“感受”这个新故事带来的情绪:一种混合着年少轻狂的懊悔、对朋友失踪迟来的些微愧疚,以及对自己那段“被遗忘”时光的茫然。我练习着用这种情绪去回想“林鹤”这个名字,想象那张合影上他的笑容,试着在其中加入一丝复杂的涩意。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巷子里开始有了零星响动,送牛奶的车铃声,早起老人的咳嗽声。阳光艰难地穿透狭窄的巷道和店铺玻璃上的灰尘,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八点半。我换上一件看起来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灰色外套,仔细检查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阁楼灰尘的痕迹。我没有带任何“旧物”——那太危险了,容易引发不可控的感应。我只带上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锁好店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间我待了多年的铺子。滴答声被关在门后,但那种被时间追逐的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市局刑侦支队在一栋灰白色的建筑里,气氛肃穆。我在接待处报了名字和陈警官,很快就被带进一间不大的询问室。房间简洁到冰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单面镜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陈警官和昨天那个年轻警察已经等在里面。陈警官面前放着一个文件夹和录音设备。

“李师傅,请坐。”陈警官示意我坐在他对面,语气平淡。

我坐下,手心里全是汗,但尽量让表情保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困惑——一个被突然传唤的普通市民该有的样子。

“李维,今天请你来,是就林鹤失踪案的一些情况,向你进行正式询问。”陈警官打开录音设备,陈述了时间地点和在场人员,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希望你如实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或虚假陈述。”

“我明白。”我点头,声音有些干。

询问开始了,从我的基本信息,到高中就读学校、班级,与林鹤是否同班,关系如何。

我按照构建的记忆,谨慎地回答:“同班,高一高二关系还不错,一起打过球。高三……学业忙,来往少了些。”这是为后面的冲突做铺垫。

“有人反映,在林鹤失踪前一周左右,你们在学校后门附近发生过激烈争吵,有没有这回事?”陈警官单刀直入。

来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强行控制住呼吸。我垂下目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好像……是有过。”我迟疑着开口,语速放慢,“时间太久了……具体细节很模糊。大概……是为了点钱的事?还是……我也记不清具体为什么了,好像挺激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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