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被打破(第2页)
男人慢慢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沉,走到柜台前,停住。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上,又移向那张染血的学生证。
他没有去碰它。
然后,他重新抬起眼,看着我。那嘶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你修复了这么多记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那你自己杀过人的记忆,修得好吗?”
时间凝固了。不,是彻底崩碎了。那些我赖以维生、精心维护的滴答声,此刻化为无数尖锐的碎片,向我倒射回来。铺子四壁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向我压近,那昏暗的光线不再是庇护,而成了一种污浊的、无所遁形的曝光。
杀过人的记忆?
我的?十五年前?
不,这不可能。我的过去是干净的,至少在我自己反复检视、努力拼凑起的认知里,它是模糊但绝无如此血腥污渍的。我只是个修表的,后来成了所谓的“记忆修复师”,我打捞别人的故事,窥探他人的悲欢,但我自己的航道,一直是平直、浅显、可以一眼望见的。暴力,死亡,鲜血……这些离我太遥远了。
可刚才指尖传来的悸动,那片血污中炸开的画面,那张年轻、愤怒、濒死……却分明是我自己的脸!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寒意,真实的痛楚,真实的下坠与黑暗。那不是别人的记忆能强加的感受,那是……属于“我”的视角,是“我”在倒下,在流血,在看向施暴者——看向我自己?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打了个死结,勒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难道我看到的,是凶手的视角?是这张学生证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印在视网膜上的、凶手的脸?而那张脸,恰好与我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巧合?荒谬绝伦的巧合?还是……
男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碑,堵住了我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他的问题悬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一丝残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他在等我崩溃,等我辩解,还是等我……记起?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杂音。手在柜台下微微颤抖,我想去抓住什么,比如那把常用的精密螺丝刀,触手的冰凉或许能让我镇定,但指尖却只是无力地蜷缩。
铺子外,雨声似乎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冲刷着门外的世界,衬得屋内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更加孤立无援。
他向前微微倾身,隔着柜台,那股混合着雨水和旧时光尘埃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压迫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锋利,直接切入我混乱意识的深处:
“忘了?还是……‘修’得太好,连自己都骗过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迷宫最锈蚀、最刻意回避的那扇门。嗡的一声,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感率先袭来——浓烈的铁锈味(是血!),黏腻冰冷的触感沾满双手,心脏疯狂擂鼓却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毁灭性的亢奋,还有深深的、坠入冰窟般的恐惧与悔恨……这些感觉没有来源,没有具体场景,却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我。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我失态的样子,脸上第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笑,是某种更深刻、更痛苦的情绪泄露。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学生证,而是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血迹旁边,那模糊的校名印章位置。
“XX中学,2008届。”他慢慢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我神经上,“高三(七)班。林鹤。”
林鹤。
这个名字……
陌生的。至少在我的表层记忆里,是空白的。没有面孔与之对应,没有故事与之牵连。
但为什么……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尖锐的、被刺穿的疼痛,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某个皱缩的角落窜起。
男人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颤动。“他失踪了。就在高考前三个月。最后被人看见,是在学校后巷,那片待拆迁的老街区。”他的语速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家里找遍了,报了警,悬赏,登报……没有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上个月,拆迁队挖开那段早已封死废弃的下水道……”
他停顿了,目光垂落,再次看向那张学生证,看向那摊褐色的血污。再抬眼时,那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只剩下这个,被压在碎砖下面。还有……”他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的砂砾感更重了,“一些别的……痕迹。”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痕迹”,但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警察重启了调查,很旧很旧的悬案了。”他继续说,“他们走访,询问当年可能相关的人。但时间太久,很多人搬走了,忘了,或者……不愿意记得。”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锐利如刀。
“我来找你,不是要你‘修复’这张学生证上的记忆。那上面的血,沾着最后的画面,我想……我刚才的问题,已经替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无法否认。我的反应,我瞬间褪尽的血色,就是最直白的答案。
“我是林鹤的哥哥。”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里没有激烈的仇恨,只有沉重的、积压了十五年的疲惫与某种决绝。“林岳。”
林岳。这个名字同样陌生。
“我找了你很久。”林岳说,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让人心悸。“用各种办法。直到听说,这城里有个人,能靠旧物件‘看见’过去。我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看见’,那或许也能‘掩盖’,或者……‘修改’?”
他的怀疑,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