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第1页)
2009年11月2日星期一晴
我很久没有写日记了,从大学毕业之后。
新学期,学校换了一个班给我,初三的。很早就听说这个班里有个刺头——何芳芳,何文谦独生女。何文谦啊,写的全是高调,没办法,时代成全了他。
我本来以为他女儿也随他。但我错了。
她太像我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那些坏样子都是装的。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常常蹙紧眉头,我知道,她永远会思考一些旁人觉得无聊的东西,比如春花秋月,比如夏蝉冬雪。有四季相思的日子才真的快活啊!每一刻都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每一日都没虚度,时间和岁月可以被丈量。
我多少年不提笔了,从九月份见到她,我就总有一种写字的冲动。
很久很久,我没有这种表达欲了。从我结婚以后,时间麻木了,一晃过去了半生。
于是今天我买了这个本子。
2009年11月9日星期一雨
今天我布置了一个作文题,何芳芳给我乱写一通,和过去每一次一样。
但是这次,她真写在了我心坎上。我真想把她推荐给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我还想立刻去找她,和她一同散步,一同读诗,一同踏青、听夏、赏秋、追雪……我觉得我可以和她畅聊三天三夜。
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告诉她,这篇作文不合格,零分。但我又不忍心歪曲她的观念,所以我只能克制地告诉她我对她的喜爱。
虽然这篇小文还很稚嫩,虽然她的笔力没有经过人生的洗礼,但她有一股野蛮的灵气,逼人又锋利。我想她肯定和我一样,爱冒险。
但她也很苦闷,天才最怕苦闷。我也很怕,因为她偏偏是她父亲的女儿,或许除了我,没人敢说,她的天赋,可比她父亲高太多了!
所以她父亲大概欣赏不了她,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柔的一面,女孩儿应该如水的,可她似乎是一棵缺水的树。
我觉得我得找她母亲来聊一聊。
看到这里,杜华年停了下来。原来华老师最真实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的,她其实还远远低估了华老师对她的喜爱,那是一种忘记时空的共鸣和惺惺相惜。
半夜响雷,她推开窗才发现飘雪了,可月亮却还在,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座城市上一次下雪还是二十多年前,她念小学的时候。
冷风入肺,她不可遏止地感到院子里有人在等她,她站起来,追出去,追到了院子里,地上有了一小层薄薄的白。她伸开手、仰起头、旋转、停驻,她笑、她流泪、她感叹,她知道华老师也在某个冬夜站在这里,和她一样,与雪花嬉戏。
此地此时,此地彼时。
她看着角落里那株红梅,突然地,昨夜没流的泪水现在流了,流了就停不下来。
她扶着那棵梅花,泣不成声,咬紧了牙关还是漏出太多呜咽,像一个失去全世界的小兽,哭得忘记了天地和自己。
说错了,不止昨夜,从慕华反水以来,她所有该哭却没哭的时刻,都在此刻了。
再多痛苦她都不怕,就怕有人太了解她。从头到尾,她不过就是不肯低头承认自己很怕,怕失去才华,怕再写不出故事,怕没人再喜欢,怕得知从一开始,她或许就只是运气好,踩在了对的风口,怕她只是一只猪。
她怕有一天发现她从来没有过才华,那些,那些……都是虚幻……
好不容易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悲伤,觉得可以深吸一口的时候,却在仰头吸气的瞬间,迎面吸进一股突来的小风,肺里有点冷有点疼,像华老师那双冰冽青葱的眼睛望向她时的感觉,今夜,月色与雪色同在,可斯人早已远去,这些文字来得太迟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更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种怒吼,控诉人无再少年的彻骨疼痛。
痛哭快要用光她的力气,她开始恍惚,伸手去接空中飞旋的雪花,再将掌心敷在脸颊,冰凉的触感洗掉了滚烫的热泪,将脸埋进手掌,呜咽闷在里头,她哭得很放肆,哭得足够尽兴了。
华丽娟太了解她,她知道她什么都不信,她知道来自时空深处的肯定,才是能插进她心头的匕首。因为那时,杜华年还是何芳芳,而何芳芳什么都不是,还不值得人骗。
想通这一层,她终于稍微好了一点,继而破涕为笑:华老师啊华老师,您是真拿捏我。
她寸步不离这间屋子,用了两天把日记读完。
合上日记,她走出门,站在廊下看着院子,夕阳穿透这座老宅院的角度像切割历史的铲刀,她久久回不了神。日记写得如诗一般,即便是那么令人惋惜的人生旅程,读来仍旧余韵悠长。她终于了解了华丽娟,她不再只是一个老师,她是她,是一个鲜活的女性,她当年写下那些评语,远不止为了鼓励一个懵懂的学生,而是在用一个平等的女性的口吻,在对另一个即将踏上女性之路的女孩儿,说她内心的欣赏与不甘,冲动与犹疑,希望与胆怯。华丽娟的人生场景穿梭在她脑海,她说不清触摸了另一个人的灵魂后是什么感觉。
但她知道了,华丽娟的死,与阴谋无关。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曾倩。
院子外传来吵闹声,打断了她的自我沉浸,她看见曾倩气鼓鼓地踏进了院子,正想关门,却挤进来一个小男生,人挺高大,长得不赖,就是太幼稚,一看就还是个娃娃。
两个小破孩就站在院子中间吵架,一个想分手,一个不同意,内容十分没有营养。杜华年越看越饿,于是迎着夕阳扎进来的光,走了过去。
乍见天日,杜华年本能眯了眯眼。曾倩和小男友都愣住了,杜华年长发披散,一身白衣,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又乌溜溜地盯着他们,实在有点诡异。
诡异的杜华年开了口,“留下来吃晚饭吧,吃饱了再吵。”
院子里支起了一张矮桌,架上炭火,火上一个砂锅,麻辣锅底,满桌子荤素生鲜,旁边再支个小炉烫酒,梅香阵阵,古人诗文所写也不过如此了。
只差一只满地跑的小狗了。杜华年打视频电话给李雯,李雯给她看了猫猫,猫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玩一个新玩具。李雯看了她半天,问,“那个小姑娘倒是个神人,给你吃了什么药?大半年来,第一次像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