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第1页)
凌晨四五点是最尴尬的时候,头天的晚饭早就不顶事了,本来我该睡过去的,可是麻麻抱着我站在江边吹风,冷风把我吹饿了。麻麻似乎知道我饿了,她把我放回了车里,居然还从车子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包狗粮和我的碗!
麻麻!看我的眼睛,看我大大的眼睛,我爱你麻麻!
杜华年点了一支烟,站在车外靠着车窗,看了会儿在副驾驶坐垫上埋头苦吃的猫猫,心里寻摸着去哪儿弄些热烫汤水暖暖肚子,抬眼扫了一圈前后的路。
就是不愿开地图,杜华年沿黄浦江缓缓开着车,外滩后半夜的安宁像一柄法器,掀开了上海的过去。叮叮地拐着弯的电车、吆喝声里穿流来去的黄包车、身姿摇曳的旗袍美人、手帕香扇间的笑语盈人、卖香烟的女孩儿、百乐门的灯红酒绿都呼啸着冲她拥来,穿过她的车和身体,扑向江水。
七拐八绕,在一条小弄堂口看到一家馄饨摊,猫猫已经睡熟了,她把车停在边上,车窗留了条缝。坐下来,在烟火缭绕中,慢慢地吃一碗馄饨。
吃饱天边也泛白,摊子上多了三两赶早的人。手机震动起来,显示是她在建邺区的一套单位物业,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存了这个号码,还以为是诈骗,接听起来打算玩一玩他。
没想到是她的单位爆水管,水渗到了楼下,楼下的住户上楼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只能找物业。
“我们找住您楼上的住户查看过了,确实是您家漏水,看水量应该是水管子爆了。十万火急,您看什么时候抓紧来处理一下,至少开门让修理师傅进去。”
杜华年应下,挂了电话。她发了信息给小赵,让她今天首要把水管处理好,又发信息给李雯,要她把空置的这套房子挂出去租。
天已经亮透,来吃早餐的人逐渐多起来。她给人腾地方,回到了车上,开到僻静处睡了两个小时,启程回南京。
小赵有点忙,八点一睁眼就看见了杜华年两条信息。基于她从来不会这么早起床,小赵给她回了个问题:你在哪里?
她也简洁:上海,准备回。
小赵再问什么,便杳无回音了。
水管子修了三个多小时,再盯着家政阿姨打扫干净,午饭的点儿已经过了。小赵在小区便利店胡乱对付了一杯泡面,掐着下午上班的点儿给物业送了礼物。正准备回一趟颐和路,陈姨打来电话要她替杜华年在千帆过定个位子,安排张导晚上七点见面,李导八点。
她一愣,直虎虎地反问,“她不睡觉啦?”陈姨瘪瘪嘴,“看起来她不打算睡。脸色差得哟……”两边皆是一叹。
秦淮河边除了过度开发的夫子庙商业景区,还留有大片曾经的民居,最佳的位置都租了出去,也有屋主人自信有赚钱头脑,装修一番,做起了各式各样的旅游生意。
千帆过的位置不是最好的,但胜在是自家祖屋,楼高可观,可以隔着不到五百米的距离,轻轻越过层叠的古老屋檐观见秦淮河上的熙攘。最妙的是繁华声传过来,正好消瘦到如隔薄薄烟尘的声量,是一个垂在红尘边上又不在纷争里的分寸,当真美妙。
杜华年非常喜爱这里,最多的时候,连着一个礼拜,白天全在这里待着,两餐任由老板安排,只有夜里打烊她才回去,第二天中午人家一下板她便站在门前。
老板姓姜,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但总归不是少女。长着江南女子的标准模样,瓜子脸,柳叶眉,细巧的鼻骨和嘴,一双眼虽不大,却温婉多情,最要紧是皮肤好,又细又白。杜华年爱看她这样起伏温柔的脸,大约是因为她自己正好长得相反吧。
屋子是姜老板爷爷留给她的,现在就她一人打理,她还有个弟弟,姐弟俩在新区住,更多的她也从不肯再说。
六点,晚霞很一般。杜华年已经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姜老板亲自上茶,坐在了她对面,一手支颐望着她,“这么了这是?一点气色都没有。”她讲话带点吴语口音,杜华年很爱听。她一笑,很不在意,“昨晚去了一趟上海,今天才回来。”姜老板吃惊道:“一晚没睡?妹子,你就不爱听我劝,我们家老人从前常讲‘睡觉最养女人’,还有一句,‘美人才更易老’!”
杜华年倦怠地笑,“你知道为什么‘美人易老’么?”
姜老板思考的时候总爱轻微地左右摇一摇,很像古时候开店的女子,“为什么?”
杜华年乐了,“其实都一样老的,只是美人给人看过了美的样子,印象太深刻,所以人们才特别不能接受红颜不再的遗憾和沮丧。”
姜老板愣了一瞬,忽然笑得花朵一般,“妹子讲话就是好听,特别有文化。今天还是我做主?鱼特别好,给你蒸鱼。”
“呵呵呵……”杜华年笑起来,缠绵地望着她眼睛,“你做主。”就像从前的诗人看着风韵迷人的酒垆娘子,就像从前的书里写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