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从今天起咱好好说(第2页)
芳芳吾儿:
我病了。是重病。刚知道。
我叫你妈不跟你说,因为反正也治不好,除了惹你担心,全无用处,不如免去。
我自己联系了你小姑姑,许多事,她会替我帮你。
你先别急着上火,事实上,这么多年,我都在帮你。
做完这些,我就开始写这封信了。但却发觉很难写,写了几天,也没写出几个字。我们父女这么多年,竟然并没有机会好好说话,也算我的失败。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非常开心,我想我的人生圆满了,我只想把你当做一个可爱的女儿,你天真娇憨,率直明朗。我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但还是敢说一句,做我的女儿,你的人生尽管尽兴,不必吃那些为了出人头地的苦头。
但是你却不,你偏偏长了一身反骨,更偏偏继承了我的才华。
你知道吗?才华需要规训,你恐怕是不知的。可我深知,才华横溢的人,最易走入歧途。而我这条路不好吗?便说是名利双收也不为过,既然你不能做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定要做一个骄傲的天才,那么,我该尽为父的责任,为你规训。
哼。
可你一身反骨。
算了。
你就是爱钱,爱挣大钱,我也没办法。你瞧不上文学,瞧不上我们这些规训,这些老做派,好吧,你去做你挣钱的编剧。
但你始终是我女儿,即便做乞丐,也无法改变,我不可能允许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受人欺负。你初初入圈时想必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是个什么乌七八糟的行业。我本想你吃了苦头,会想起我给你的路,没想到你的脾气也和我一样,硬!唉……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但你不必感激我,因为你是我女儿,我必要这么做的。
你知道我有个玉蟾,我每天盘它,爱不释手,摆下时也怕一旦它离开我视线就会发生意外。有一天,它却不见了,我冲你母亲发了一顿火,保姆也被我辞换了,仍旧没有找到它。我觉得是我的疏忽,没有时刻看着它。过了一阵子,我收拾了书桌,竟发现它就静静躺在桌面那棵小盆栽下面,只是春来,盆栽绿叶太盛,将原本空出的位置遮住了。我当然手舞足蹈,失而复得,真是人生最大之幸,继而我时时将它揣在怀里,睡觉也不放手。
然而,翌日清晨我醒来,它却在床头地下摔碎了。想来是我睡着了,无知无觉松了手。
吾儿,我后来想,如果那时我给玉蟾配成一对,不觉得它孤单,是不是我就不会时刻想扣在手里,那么它会不会就能逃过一劫?
我实在是不够了解你,这么多年,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季节,喜欢什么花,我都不清楚。你母亲倒是知道,但她也从不给我说,直到我这几个月,时日无多了,才开始想。于是我问了你母亲,她说你喜欢吃鱼,喜欢蓝色,喜欢秋天,喜欢梧桐树,不喜欢花……大概还是我做父亲太失败。
关于你母亲买下那座院子的事,我知道是你耍的小手段,大概和过年时你带回来那个姑娘有些关系罢?实话说,我挺高兴,毕竟这么多年,你终于把心思花在我和你母亲身上了一次。但我又觉得忧虑,你这手段玩得实在不高明,这么多年你混得又还可以,是因为你的对手都太差劲么?
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了。现下我时间紧迫,必然要考虑周全,我与你母亲商量,这个院子你当也喜欢,不然不会住那一阵子,也请风水先生看过了,确实很好,算是个毓秀芬芳的所在。我们打算就留给你了,过户手续我已请律师做好,只要你签字就行。其他的,我想你也瞧不上,我都交给你姑姑和母亲,到时候如你有需,她们也随时都能安排。
至于最重要的,是你日子还长,这次风波过后,我不知晓你是否有了另外的打算,我更忧虑你日后是否会孤独终老,现下一想,你大学时恋爱,我就不该管太多,但是也为时晚矣。
就到此罢,纸墨再长,终有一别。
愿吾儿:
平安无忧。
父:何文谦
2024年5月30于仁爱医院
何芳芳抖着手,左手拿着信,右手拿着烟,翻来覆去将信读了五遍。烟烧到了烟蒂,烫到了她的指尖,她手一抖,烟蒂落地,地上已经满是烟头。
她心里波涛汹涌,不能安宁。要怎么形容呢?无法形容。最后只能自嘲一笑,她想:这就是她的父亲,何文谦大先生,给他唯一的女儿留下的最后的字句。读完的一刻,她竟然是首先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看见“文谦绝笔”四个字。然后铺天盖地的眼泪洗劫了她的脸,愤怒与伤痛裹在一种艰涩的浓雾里侵袭她全身,软绵绵的,虽拳打脚踢亦只徒劳。这感觉很钝很涩又很伤人,是什么呢?是不甘?悲哀?费解?可笑?怜悯?苍凉……哦!对了,是空恨。
是空恨!
什么恨,有多深,对着一个死去的人,对着空荡荡的天地,都只剩厉声长嘶后的奄奄一息。
她感到从心底窜上来一股戾气,它已经存在了太久了,被她一直压下去,可此刻,再也压制不住,劈山倒海而来。一股狂烈阴风从大门外冲进来,把香炉两边的蜡烛扑灭,何芳芳一扯冷笑站起来,从厨房掏出两个碗,一只“当”一声砸在灵前,另一只拿在手里,抄起祭台上白酒瓶子往两只碗里“哐哐”倒满,“叮——”一碰,她举碗喝干,满目红泪看着灵台上黑白照里的何文谦,心想:好好好,爹,咱爷俩不是没好好说过话吗?来来来,从今天起,咱好好说!
可真要开口,她还是只有泪流,一时怒意太盛,纵眉头皱死,咬破了嘴,仍没办法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