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岔路(第2页)
这是一个庞大而琐碎的系统工程,目标不再是治愈(因为无法治愈),甚至不再是实现某个明确的“意愿”(如绝育手术),而是尽可能地维持功能、减轻痛苦、延缓失能的速度——一场艰苦的、注定失败的防守战。
许宁似乎接受了这个新的“角色”。她不再提起手术,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牵引的不适和药物的副作用,配合着医生和康复师的一切指令。周社工依然每天来,但话题变得更加小心,更多是读一段舒缓的文字,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坐一会儿。艺术疗愈群里的消息,许宁依旧在看,但再也没有上传过任何东西。
那一点点鹅黄色的微光,仿佛被这次骨折带来的剧痛和新的绝望,彻底吹熄了。
林静秋每天都会去骨科看看许宁的进展。骨折处疼痛在药物控制下有所缓解,但康复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许宁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简单交流几句,坏的时候只是闭着眼,对一切毫无反应。
一天下午,林静秋去时,康复师正在指导许宁进行极其轻微的、未被牵引的右下肢踝泵运动(勾脚、绷脚)。许宁做得很吃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缓慢移动的脚趾。
康复师离开后,林静秋留下来。许宁累极了,闭目喘息。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林静秋,声音嘶哑地问:“林主任,您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不是一个寻求哲学答案的问题,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在无尽痛苦的缝隙里,发出的本能诘问。
林静秋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苏晚在仓库边缘的质问,想起李薇抱着念安时焕发的光彩,想起那位切除子宫的中年患者学习水彩画时的淡然,也想起许宁自己画出的那三个色块。
“我不知道终极的答案。”林静秋缓缓说,目光坦诚地看着许宁,“但我想,也许活着本身,就是在寻找这个答案的过程。有时候,答案藏在很微小的东西里——比如完成一次呼吸,感觉到一次不那么疼的瞬间,听到一句关心的话,甚至……只是像刚才那样,成功地动了一下脚趾。”
许宁静静地听着,眼神没有波动,但也没有移开。
“你的病,你的骨折,让你寻找答案的路变得异常艰难,几乎看不到出口。”林静秋继续道,“但只要你还在呼吸,还在感受,哪怕感受的是疼痛,你就还在这个‘寻找’的过程里。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生命力的体现,无关乎结果,也……不完全由基因决定。”
许宁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她重新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林静秋不知道这番话能留下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留下,就像水滴落入沙漠。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护士在交接班时告诉林静秋一个细节:昨天半夜,许宁按铃要水喝。护士进去时,发现她正看着窗外。冬天的夜空清澈,有几颗星星很亮。许宁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忽然轻声说:“那颗最亮的,是不是金星?”
护士随口答:“是吧,冬天这个时候,东南方挺亮的。”
许宁“哦”了一声,又看了几眼,才躺下。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一句关于星星的随口询问。
但林静秋却从这细微的观察里,捕捉到一丝异样。当一个人开始注意到窗外的星星,哪怕只是无意识地一问,说明她的注意力,有那么一瞬间,从内部无尽的痛苦和虚无,转向了外部世界一个遥远而客观的存在。
那被骨折疼痛暂时吹熄的微光,或许并未完全熄灭,只是潜入了更深的灰烬之下,等待着下一次,或许更微弱,但依然可能的重燃。
防守战还在继续。疼痛、药物、康复、日益虚弱的身体与缓慢但无情的神经退化……
但生命,即使在最荒芜的绝境里,似乎依然保留着一种近乎顽固的本能——向外界投去一瞥,哪怕只是望向一颗与己无关的星辰。
这本能,不是希望,不是抗争,甚至不是意义。
它只是一种存在本身,最原始、最沉默的证明。
林静秋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她抬起头,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冬日上午苍白的天空。
她知道,许宁的战争,进入了一个更加漫长和残酷的阶段。而她能做的,依然是提供专业的医疗支持,并守护好那些可能点燃微小光芒的“连接点”——周社工的探访,艺术群的无声陪伴,以及,每一次疼痛间隙,投向窗外的那一瞥。
生活从未允诺坦途。但即便在最意想不到的岔路上,在最深重的黑暗里,生命寻找光和意义的微弱本能,或许,本身就是一条隐秘而坚韧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