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与面具(第2页)
陈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但不松懈,目光坦然地看着林静秋。“苏晨的情况,让您费心了。我最近确实太忙,对她关心不够。”他主动承认,态度诚恳,“她到底怎么样?电话里您说得挺严重。”
“这是她的最新检查报告和监护记录。”林静秋将病历推过去,指着几处关键数据,“情绪评估量表得分显示重度焦虑和抑郁倾向,生理监测捕捉到数次不规律宫缩,虽然目前用药控制住了,但根源在于她的心理应激。陈先生,您妻子反复经历流产,这次怀孕对她心理冲击巨大,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而配偶的支持是此刻最重要的稳定剂。”
陈朗认真地看着那些图表和数据,眉头微蹙,显得很担忧。“我明白。是我疏忽了。这次我一定好好陪她,配合治疗。”他抬起头,“需要我做什么?签字?还是需要特殊的药物或治疗?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他的反应无可挑剔,关切、负责、愿意配合。但林静秋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无可挑剔”本身就像一层精心打磨的面具。他的担忧浮在表面,未能真正触及眼底。他更关注“需要做什么”和“费用”,而不是苏晨具体的痛苦感受。
“目前最重要的是您的陪伴和情绪疏导。”林静秋说,观察着他的反应,“苏晨反复提到对失去孩子的恐惧,以及对……家庭关系的不安。她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不仅仅来自怀孕本身。”
陈朗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露出无奈和些许疲惫的神情。“是,我知道。她和她姐姐……感情比较复杂。苏晨心思重,容易钻牛角尖,总觉得亏欠苏晚,又担心我……唉,家里的事,有时候确实让人心力交瘁。我也一直在努力平衡,想让她们都好好的。”
他将问题归结为“姐妹感情复杂”和“苏晨心思重”,巧妙地回避了核心矛盾,并将自己置于一个努力调解的疲惫角色。
“仅仅是姐妹感情问题,会导致苏晨如此严重的应激反应吗?”林静秋不动声色地问,“我听苏晨提及,你们三位的关系有些……特殊。这种家庭结构本身,可能就会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陈朗脸上的无奈更深了,还带上一丝被误解的苦笑。“林主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和苏晚……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和苏晨在一起,也是阴差阳错,有了孩子……我是想负责任的。至于现在,苏晚身体不好,苏晨又这样,我确实焦头烂额。但我说了,我会负责,会处理好。”他再次强调“负责”,并将一切归因于“阴差阳错”和“负责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尽管处境尴尬却勇于承担的男人。
“苏晚知道您今天来吗?”林静秋突然问。
陈朗顿了一下,摇头:“还没告诉她。先处理苏晨这边要紧。苏晚……她性子倔,也不太想见我。”他回答得很自然。
“您父亲,”林静秋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身体还好吗?听苏晚提过一点您家里的事。”
这一下,陈朗脸上的面具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迅速恢复常态,但那一瞬间的惊愕和警惕没能完全掩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笑容略微僵硬:“我父亲?他……去世很多年了。林主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抱歉。”林静秋露出歉意的表情,“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苏晚说的是别的。只是偶然想到,随口一问。”她将话题拉回,“关于苏晨的治疗,除了您的陪伴,我还建议邀请专业的家庭治疗师介入。你们三人的关系模式,可能是她压力的重要来源。您觉得呢?”
陈朗显然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突兀问题的余震中,反应慢了半拍。“家庭治疗师?”他重复了一遍,随即摇头,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我觉得没必要。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外人介入反而更乱。我会多花时间陪苏晨,开导她。谢谢您的建议。”
他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快,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悦。
“好吧,尊重您的意见。”林静秋没有坚持,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陈先生。这份文件需要您签署,表明您已知晓苏晨女士的病情并同意目前的治疗方案。”她将那份《通知书》递过去。
陈朗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恶化”和“若未能按时到场……”等字句上停留片刻,然后干脆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流畅,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果断。
“谢谢配合。”林静秋收好文件,“您现在可以去看看苏晨,她需要您。”
陈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脸上重新戴上那副得体而略带疲惫的面具。“好的,我这就去。再次感谢林主任。”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关于我父亲……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离开了。办公室门轻轻关上。
林静秋坐在椅子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才的会面,信息量巨大。
陈朗是个极其善于伪装和控制局面的人。他敏锐、谨慎,滴水不漏。但他有两个瞬间的失态:一是当话题从苏晨姐妹引向“三位关系”时,他虽有准备,但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二是当突然问及他父亲时,那瞬间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警惕与否认,几乎是不打自招。
他否认父亲在世。但老同学查到的、持续支付给“陈永贵”的顾问费,就在去年还有记录。他在撒谎。
为什么撒谎?仅仅是不愿提及过往,还是他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否与秦桂枝,与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世有关?
陈朗去看苏晨了。他会对苏晨说什么?安抚?表演深情?还是其他?
林静秋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不一会儿,看到陈朗的身影走出住院部大楼,他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向停车场,上车,离开。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仿佛完成了一项必要任务。
他果真只给了“半小时”,一秒不多。
面具戴得很好,但裂缝已经出现。而裂缝之下,是更深的黑暗。林静秋知道,她的方向没错。陈朗,以及他背后那个“已故”的父亲陈永贵,是打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
她需要更直接地切入核心。也许,该从那份持续支付的“顾问费”入手,查查陈永贵究竟以什么身份、为什么能持续从陈朗的公司拿钱。还有,当年清水镇,秦桂枝、陈永贵以及那个可能存在的“另一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坐回电脑前,开始起草给那位老同学的新邮件,请求更深入地调查“陈永贵”这个名字下的银行流水、社会关系,以及他与那家贸易公司之间所有可查的往来记录。
阳光斜照进办公室,落在桌面上那份陈朗刚签过字的通知书上。签名龙飞凤舞,却透着冰冷的距离感。林静秋想,对于苏晚和苏晨而言,这个男人带来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温暖,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难以挣脱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