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假(第2页)
日间,沙城石制房屋的清晰轮廓在热力炎灼之下微微颤动着,似是在缓慢熔化。城西两棵旱柳环抱相拥,已经很难分辨两棵树的界限,仿若本就是一体同根。多大的风也激不起沙井的波澜,外层透明的灵气结界守护着沙城唯一的清泉,也缄默了不与人言的秘密。
一个身穿黑衣的短发男子候在石碑旁,任由日光直直灼烫着没有灵气护体的皮肤,动也不动,与不远处的旱柳遥相呼应,乍看还以为是一株刚移栽来的新品种树苗。
郁青远远看到,脑子里蹦出来个奇异的画面——若木直直立着,凌乱的发梢延伸成树木的枝叶,碰一下还会像含羞草一般卷缩闭合,等到确认周围不再有威胁,才战栗着重新展开。
她乐了,路过若木时,满意地喊了他新鲜出炉的别号,“木头,走了。”
那木头也很是乖觉,只顿了一瞬便立马跟上。
城主印开路,沙井透明的结界漾起一圈圈波纹,郁青牵住若木的手,两个人倏地隐入环境中。
进入结界,内中别有洞天。从外部看去,沙井的结界似乎只是一个透明罩子,外面的人进不去,却能看见湖水状态,阴云时浑浊黯淡、天晴时清透如镜、夜间也如实映照着星辰明月。进了内部才发现,这罩子更像戏台子上的锦幔,锦幔两边看到的都是镜花水月、循环幻象。
不过,为沙井立传的石碑也不算胡扯。狂风席卷之下,这沙井静静盘卧在沙山怀抱中,几丛芦苇包裹着墨绿的湖水,不知道在这连云彩也少见的地方,是如何聚起这样一汪永不干涸的泉。
郁青用手拨弄了几下沙井水,掬起一捧凑到嘴边尝了尝味道,热情地招呼身后的若木,“不赖,你……”
水咽下喉咙,郁青才把下半句说完,“……跳下去看看深浅。”
“……嗯。”
若木纵身一跃,像一尾鱼滑进了水中,湖面上滚出几个泡泡,没了声响。
郁青蹲在岸边用灵气将沙子抟成各种形状,一会儿投条小鱼、一会儿投朵小花,玩得时间越长,花样越做越复杂,最后竟做出来个竖胡子瞪眼睛的宇文师父。
出于对尊长的敬重,郁青没有随意抛投,而是珍而重之地用手掌送进了湖水中。
就在“宇文师父”入水之时,湖面忽然波纹震荡,她退后一步。
水中钻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下面还有结界,我过不去。”
“……”
头发贴着脸,脸上纵横的新痂泡得发白,场面一度与阴魂索命不相上下。郁青与这颗好似水鬼的脑袋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儿,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也随之跳下水,有灵气护体,水流贴着她,却连衣角也未曾沾湿。
若木眼前一黑,头脸被盖上了个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多了个雕镂精细的面具,自带异香,闻之安神。辨不出材质,能遮住大半张脸。
“新伤叠旧伤,总也不好”,郁青嘟嘟囔囔地抱怨,“比鬼还吓人。”
若木想象得到自己的伤口不会好看,不过在蚁巢的擂台上,见多了稀奇古怪的模样,听到她嫌弃,也只是懵懵点头,“我会注意。”
沙井日日在烈阳下曝晒,水质却寒凉彻骨。这寒意无孔不入,缠裹着人的每一寸肌肤,直钻到骨头缝里像针扎一样疼。
下潜没一会儿,郁青就止不住哆嗦起来。她默默回忆着木府的花草暖阳、师父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蒙在头上密不透风的厚被……如果再有一个辟寒犀摆在眼前,她定会好好珍惜。
四肢木僵难以屈伸之际,闷不做声游在前头的若木折返回来,围着她游了一圈察看情况。
郁青摆摆手示意无事,若木显然误会了,抓住她的小臂就猛力往上游。
郁青骇然,好不容易游到了这里,难不成要前功尽弃,重来一回?一股热气从胸口窜过全身,是手也不僵了、腿也听使唤了,不仅自己动弹自如,还能反握住若木的手,扯着个八尺男儿潜得飞快。直到“咚”的两声,二人齐刷刷撞在结界上。
若木比划着上一轮自己用蛮力开启无果的过程。
城主印就在手中,也并非结界的钥匙。
灵气、符箓,道道凌厉地打过去,锵锵火光闪过后,便没了反应。
金宝若想要将人劫到沙井中,首先需要破开第一层阻隔,那卷人的妖风大约是某种带有金宝灵气的法器,只要携带城主印便可通行无阻;接着,妖风把人带进湖水,遇到他们面前这第二层阻隔,蛮力、城主印、灵气和法器均没有效果,妖风便没有用武之地……难道是登仙者身上有什么不同?
她把手压在结界上,逐渐施力。那结界像一摊流动的水,开始还温柔可亲,随手指滑动变化着外形,可随着力道加大,反而结成铁块,再难进丝毫。
就好像——
流沙!
郁青和若木同时开悟,对上了彼此的视线。他们尽可能将全身贴在结界之上,放任身体下陷。
登仙之时妖风卷席,驼铃惑人,被劫来的凡人走到这一步早便晕厥过去。不作挣扎,便是沙井的第二重结界的解法。
结界包裹住全身,它比冰冷的湖水要温暖许多,像是粘稠的蜜糖缓慢却不可抗拒地吞噬了贪嘴的飞虫。短暂的窒息后,湖水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这种感觉和进入地下蚁巢时有些相似,但更相似地,是落入结界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株,巨大的、赤红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