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峪村(第1页)
香火缭绕,行人接踵。
二人沿路上山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此时铜色的大门已在几步之间,衔环的兽首注视来往行人。
刹那间,人群中突然有人向后折去,清禾抬眸看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此时摔落在上山的石阶上,两臂已然支撑不住她的身体,竟是要向山下滚去。
清禾足尖点地,仿佛清风吹拂般落到老妇身边,抓住她将要下坠的身体。她胃口向来很好,花樱师妹又做得一手好菜,每每她的饭碗总是第一个见底的,连师傅师弟两个身高马大的男子也比不上她。再加上从来在练武方面对自己苛刻,背上的沙石也要比其他人多些。
所以此时她能够轻而易举将身量比她还大的人携到寺口的古树下。老妇人似乎还尚在摔滚下去的惊悸中,仅仅抓着清禾的手臂,大口大口呼吸,直直被迎面的风吹的连连咳嗽。
清禾趁着老妇抓着她的手搭上脉,仔仔细细探查了老妇的身体。
沈听秋原是想将人接过来扶到一旁,看到少女毫不费力的动作时不由得挑了挑眉,脚下放缓。走到二人近旁时恰好听到清禾问了一句“您几日未进食了?”
老妇此时也渐渐缓过神来,边向清禾鞠着身子道谢边忍不住眼泪簌簌留下。她颤颤地伸手比了个四日,干枯蜡黄的手急急擦去眼泪,向二人细细阐述。
老妇姓崔无名,嫁与山脚下的长峪村杜家,家中老汉早年病故,只剩她与孤儿杜成生相依为命。多年务农操劳身子渐渐拖垮,好在儿子已经长大,操持二人依生不成问题。可命运捉弄,一月前杜成生外出打渔换老母的医药钱,却把命交代在了海中。崔母闻讯而至时只看见了儿子肿。胀发白的尸体,悲惊难抑。
儿子正值壮年,此番为横死。本地有家人禁食七日,七日内跪行净业寺四十九遍点满一百四十四柱香以超度横死之魂的说法。如今是第四日,她这老身却已支撑不住,思及儿子冤魂难安,枯皱得近乎呈紫色的脸上又流满泪。
沈听秋倚在树上,垂眸听崔妇如泣如诉,遮下眼中自嘲。从前,他向来只闻金樽玉马,以为这世间千万繁华。几年间,他越笼而出,却发现牢笼外自由天地从不缺疮痍寒苦,从前的金石玉盏却是如今真真切切的山河泪。
情绪来得强烈,忽然冰凉滑。腻的触感划过脸颊坠落在唇角,是咸的。他一时间怔在原地片刻,随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唇边,低头看着指尖那片湿润,扯唇笑了笑,神情已然变成原先的随意,只是眸子却更亮了些。
他垂眸去看清禾的神情,却见她微微蹙眉,伸出手来在崔妇的神阙穴上缓缓揉按,在她情绪激烈时另一只手搭在后背上一下一下顺着气,面目却不见任何多余的波动,却在一举一动中透出含纳万物的悲悯。
清禾看崔妇如今一人下山实在困难,左右老人家就住在山脚,她待其心情略有和缓后,直接蹲在了前面,示意背她下山。崔妇看见单薄可爱的年轻姑娘这么蹲在自己面前,一时难免有些无措,她仰头看了一眼靠在树边的沈听秋,心里反复踟蹰,刚打算开口请两个年轻人掺着自己老骨头下山就好。
只是前面的姑娘看不见她的神态,以为是放心不过自己,便回头信誓旦旦说,“老人家您放心,我平时在家中背上十钧的重量也是有的,保证给您安全送到家中。”
崔妇听她如此说到却是更不知怎么办才好,心中有疑问为何是这位年轻姑娘来做这事,那瞧着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好将这话说出来,身子又确实难以支撑,只得趴在了姑娘的背上,连连道谢。
“身强体壮”的沈听秋在一旁看着老少二人,女子果真毫不费力地背起老妇欲往山下走去,他忽地低头笑了一下。
竟是个浑身惊喜的姑娘。
他起身跟上,突然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刺骨的痛感瞬间铺满全身,还未收回的笑意慢慢僵在嘴角。
一路上,清禾担心崔妇的身体步子走得很快,不时询问一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以便下山之后能尽快行医。虽然身后的人一直未开口说话,她也并未过分留意,只是注意到他一直跟在身后的步子。
沈听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为了不让旁人发觉异样,也不想就这么倒在路旁甚至滚下去,用全身力气调起内力压下身体里乱窜的痛意,几步路间额上已经渗出细汗。
长峪村在山脚不过二里之处,椅背山脊而落,绕山而过,就是山民以为民生的海。村落不大,紧凑叠摞着二三十户人家,门头捎着鱼虾网锄,刚迈步进去,就有咸腥味一阵一阵送到鼻腔。
戊时将过,村中几乎见不到年轻面孔,偶尔几个总角孩童嬉戏追逐,更多的却是步履蹒跚的老者在门前慢慢挪步,收拾着家中渔具零碎。
清禾跟着崔妇的指引到了茅屋前,院子在仅靠山脊的那几户中,已经不见带着磨痕时常使用的工具,只一口水井放着很小的桶,零零碎碎几支柴,两三只鸡在啃啄泛泥的地,扬起一粒粒沙。
把崔妇放在屋中,她从袖口中摸索一阵,手里掐着几个根细小的银针,抬头看见老人面上的疑惑和隐隐担忧,安抚地笑了一下,两颊随着动作扬起,微微透着薄汗的面庞明媚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