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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来日(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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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诗会上的那场论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扩散,终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更深、更急的漩涡之中。

长安城的春日依旧秾丽,桃李芳菲,柳絮如雪,但朝堂之上的气氛,却一日紧过一日。陛下年事渐高,精力不济,储位之争便从昔日水下的暗流,逐渐翻涌成了台面上的惊涛骇浪。太子居长,性子却稍显仁弱,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四皇子李湛,英果刚毅,锐意进取,身边聚集了一批渴望革除积弊、重振朝纲的少壮官员与寒门才俊。两派势力,围绕着吏治、漕运、边备,尤其是关乎人才选拔根本的科举制度,展开了日益激烈的攻讦与博弈。

太子一系秉持旧制,认为科举取士当以稳为主,重经义,考诗赋,维持世家与寒门之间微妙的平衡。而李湛则多次或明或暗地提出,当广开寒士进身之阶,加重策论权重,选拔能通晓时务、解决实际问题的干才,甚至隐隐有触动“投卷”、“行卷”等利于世家操作旧习的意图。

秘书监鱼玄理,虽官职清贵,不涉实务,但其学问人品素为士林推崇,加之其女与四皇子过往甚密,他自身也对科举积弊深有所感,便在一次御前议事中,与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员联名上书,恳请陛下酌情考量,略更科举之制,使天下寒门俊杰,能更多凭真才实学,报效国家。

这一封奏疏,如同点燃了炸药的信引。太子一系立刻群起攻之,斥其为“动摇国本”、“迎合四皇子,朋比为奸”、“欲使天下举子尽成躁进之徒”。言辞激烈,声势浩大。老皇帝本就对皇子间的争斗感到厌烦与警惕,见此事引发如此大的波澜,又触及世家根本,为了平息事态,维持表面的平衡,竟在盛怒之下,下旨严惩上书官员。

鱼玄理被指为“首倡谬论,蛊惑人心”,贬为播州司马,即日离京,不得延误。播州远在西南,瘴疠之地,路途艰险,此一去,形同流放。

旨意传到永崇坊鱼府时,正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庭院的粉壁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刺骨的寒意。

鱼阅微听到消息,手中的紫檀琵琶险些跌落在地,她怔怔地看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父母,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虽年少,却也知这“贬谪”二字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官职的升降,更是家族命运的巨大转折,是政治风暴无情的碾压。

府中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仆从们匆忙收拾行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隔壁杜家。杜清臣正在书斋中整理近日诗稿,闻听此讯,如遭雷击,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污了一大片墨迹。他愣了片刻,随即什么也顾不得了,猛地冲出书斋,甚至来不及走正门,再次翻过那堵院墙,冲进了鱼府。

庭院中,行李杂物堆放得有些凌乱,仆妇们低头匆匆来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离别的仓皇与悲凉。杜清臣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扶着母亲傅氏手臂、眼圈通红、强忍悲泣的鱼阅微。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子,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往日那双灵动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惊惶、无助与深深的哀伤,像一只骤然被风雨打湿了羽毛的雏鸟。

杜清臣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几步上前,也顾不得礼仪,对着正在指挥仆役的鱼玄理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急切而沙哑:“世伯!这……何以至此!”

鱼玄理转过身,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疲惫的笑意。他扶起杜清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十三郎,你来了。不必惊惶,宦海浮沉,本是常事。播州虽远,也是王土,陛下只是一时之怒,未必没有回旋之余地。”

他看着杜清臣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愤懑,又看了看依偎在母亲身边、楚楚可怜的女儿,心中暗叹,温言道:“我此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微微与她母亲。长安风云变幻,你……要好自为之,潜心学问,莫要因外界纷扰,荒废了自身才学。”他话语中有叮嘱,有关切,亦有一丝未尽的托付之意。

杜清臣喉头哽咽,重重顿首:“世伯教诲,清臣铭记于心!定不负世伯期望!”他抬起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鱼阅微,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不起眼青衣、作寻常仆役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忙碌的庭院,来到鱼玄理面前,躬身低语了几句,又递上了一枚看似普通的玉符。

鱼玄理接过玉符,握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微微颔首,对那青衣人低声道:“回去禀告殿下,鱼某……领情了。前路艰险,各自珍重。”

青衣人不再多言,躬身退去,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杜清臣离得近,虽未听清全部,但那“殿下”二字,却清晰地落入耳中。他心中明了,是四皇子李湛。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李湛此刻仍能伸手相助的感激,更有一种身为寒门学子、在权力面前无能为力的屈辱与刺痛。

鱼玄理将玉符小心收起,对杜清臣和妻女道:“四殿下派人传话,让我们暂且忍耐,他自有对策,以待将来。”他顿了顿,目光深远,“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今日之贬,未必不是来日之机。”

这话既是安慰家人,也是在点醒杜清臣。

夜色渐浓,出发的时辰将至。仆从已将行李装车,车马候在府门外。傅氏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着,泪落不止。

鱼玄理看了看天色,对杜清臣道:“十三郎,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送到这里吧,与微微再说几句话。”

杜清臣会意,知道这是留给他们的告别时间。他心中酸楚难言,只能再次深深一揖,退开几步,看着鱼玄理扶着夫人先向门外马车走去。

廊下,只剩下杜清臣与鱼阅微两人。

晚风吹拂,带着暮春的凉意,吹动她素白的裙摆和颊边散落的碎发。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依赖,有不舍,有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杜清臣……”她开口,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轻轻颤抖。

“我在。”他上前一步,靠得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馨香,此刻却混杂着泪水的咸涩。他多想将她拥入怀中,抹去她的泪水,告诉她一切有他。可他不能。他只是一个白衣书生,连功名都无,在此刻的滔天巨浪面前,他渺小得如同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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