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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约(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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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走了。

携着一身未散的酒气,与那双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离开了宝月楼。

暖阁内,鱼阅微依旧维持着滑坐于地的姿态,良久未动。胃腑的灼痛与额角抵着桌腿的冰凉,交织成尖锐的刺痛,撕扯着她混沌的灵台。空气中弥漫着破碎酒瓮残留的浓烈气味,混杂着属于他的龙涎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泪水的咸涩。

她缓缓抬手,看着自己微微颤动的指尖。方才,就是这双手,夺过了他的酒坛,灌下了那穿肠的液体;就是这指尖,拂过他濡湿的乱发,触碰过他剧烈搏动、充满了惊惧与卑微乞求的方寸之地。

“夙孽……”

她又一次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边牵起一抹极淡、极涩的弧度。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沉沦于此、竟会生出那一丝可悲心软的自身。

接下来的几日,宝月楼陷入了另一种死寂。

没有了帝王滞留带来的无形威压,也没有了终日不散的酒臭。楼中仆役行动依旧屏息凝神,却明显松泛了许多。太医按时前来诊脉、换药,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汤药与饮食。

鱼阅微腕间的伤口,在失去了主人“了无生趣”的意志刻意拖延后,终是开始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收敛愈合。新肉生长时带来细密的痒意,如同无数蚁虫啮噬,提醒着她这具躯壳顽强的、近乎讽刺的生趣。

她不再终日凝望窗外,有时会倚在榻上,目光落在角落那把依旧残破的旧琵琶上。断弦蜷曲,琴身裂痕狰狞,像一道永难平复的疤。

偶尔,她会尝试用未伤的左手,极其笨拙地去触碰琴弦。左手按弦,音准尽失,力道更是难以驾驭,只能迸出几声喑哑、破碎的单音,不成曲调。

宫人看得心惊,欲要劝阻,却在触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时,将话语咽回喉间。

她只是在适应。适应这残损的手,适应这或许再也无法奏响《霓裳》的余生。

第三日的黄昏,晚霞将天际燃成一片凄艳的绛紫,李湛的銮驾,如期停在了宝月楼下。

他未着龙袍,仅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似乎较三日前更见清减,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不复那日的死寂,而是沉淀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一种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沉静。

他走上楼,推开暖阁的门。

鱼阅微依旧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腕间的纱布已拆,换作了更轻薄的药贴,露出底下粉嫩色的、蜿蜒的新肉。她正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闻得声响,并未回首,仿佛来的不过是寻常穿堂风。

李湛走至她榻前,没有如往常那般试图靠近,只隔着几步之遥站定。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还有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

“朕…我将太极宫砸坏的那扇紫檀屏风换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滞涩,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换成了青玉的,刻着岁寒三友,瞧着…清爽些。”

鱼阅微没有任何反应,连长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顿了顿,将食盒置于一旁的矮几上,启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巧的点心,并非宫宴上那些繁复式样,倒有几分家常意味。“御膳房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子,做了道蟹粉酥,滋味…尚可。想着你或许会受用,下次…待你身子大安了,我带新鲜的来。”

他又拿起那个白玉小罐,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罐身:“这是太医院新配的玉肌膏,祛疤有奇效…”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鱼阅微的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默然将玉罐也置于矮几上,像是在摆放几件无关紧要的物事。暖阁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唯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发出几声零星啾鸣。

李湛望着她始终不肯转向自己的侧影,那背影单薄而倔强,恍若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他深吸一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试图用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去叩开她的唇齿。

他向前迈了两步,依旧保持着距离,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奏对时的平静:

“这几日,朕…我重新翻阅了五年前科场案的卷宗。”

鱼阅微的背影僵硬了一瞬。

李湛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那些沾染血泪的字句:“门阀势大,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当年…是朕之过,急功近利,行事酷烈,铸成大错。”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骤然急促的呼吸:“然,积弊需除。这几日,我与中书省几位大臣议定,调动了一批官员,充实台谏,分理实务。”

他开始列举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念得清晰而缓慢,仿佛要将这些名姓镌刻在空气里:

“十日前,朕驳回了崔氏提请擢升其三房长子为吏部侍郎的奏请。”

鱼阅微执着书页的指尖,微微一动。

李湛紧紧盯着她,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心头莫名一紧,立时续道:“朕以‘需外放历练’为由,将其调任陇西道巡察使,明升暗降,远离了吏部要害。”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虽未回头,但原本全然放空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焦距。他心中那股近乎偏执的倾诉欲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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