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去同归(第3页)
那些日子,他依旧夜夜前来,只是暖阁内再无人弹琵琶,也无人看书。
他多半是沉默地坐在外间,听着内室传来的、一阵密一阵疏的咳嗽声,那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高裕侍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陛下周身的气压一日低过一日,那眼底的猩红,几乎要满溢出来。
鱼阅微则始终是那副淡漠的样子,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死寂。
她不再出言赶他,也不再有任何交流,只是顺从地喝着每日送来的、按照时疫方子调整的汤药,然后便是望着虚空出神,或是昏昏沉沉地睡去。她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无形的壳里,外界的一切,包括他的焦虑,都与她无关。
如此煎熬了四五日。
这夜,周明安太医再次诊脉完毕,细细观察了她的舌苔、气色,又询问了咳痰的性状,沉吟良久,终于朝着外间那位负手而立、背影僵直的玄衣男子,躬身禀报道: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谨慎。
“贵人此症……依微臣反复诊察,观其脉象虽浮弱,却非疫病之邪毒内陷之象。咳嗽痰稀,喉间并无脓滞,低热亦渐退……此乃……此乃外感风寒,因贵人素体虚弱,兼之近日忧思劳神,以致迁延不愈,邪客于肺络所致。并非时疫。”
最后四个字,周明安说得清晰而肯定。
暖阁内霎时一片死寂。
李湛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死死盯住周明安,仿佛要确认他话中真伪:
“你……确定?”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周明安深深俯首。
仿佛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李湛身形晃了一下,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入掌心的手,倏地松开了。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所有的焦虑、恐惧与疲惫。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入了内室,甚至顾不上理会跪在地上的周明安和一旁目瞪口呆的高裕。
鱼阅微正靠在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角被褥,听得脚步声,懒懒地抬了抬眼。还未等她看清,便觉眼前一暗,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拥入了一个宽阔而微带寒意的怀抱里。
那怀抱箍得极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甚至让她有些窒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他落在她颈侧那灼热而紊乱的呼吸。
“不是疫病……不是便好……不是便好……”
他反复地、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吓死朕了……阅微,你吓死朕了……”
他抱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那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感,终于驱散了他心头盘踞多日的、关于失去她的最深沉的恐惧。
鱼阅微僵硬地被他拥在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他失控的情绪,那毫不掩饰的后怕与喜悦,如同炽热的岩浆。
有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酸涩的暖意,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那暖意尚未汇聚成流,便被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荒凉所淹没。她想起了南山之上那两座孤坟,想起了母亲再也无法递过来的糖人,想起了父亲再也不会响起的、唤她“微微”的温和嗓音。
不是疫病。
她死不了。
她还要留在这孤寂的人世,独自面对这漫长的、没有至亲的岁月。
眼底刚刚泛起的动容,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深不见底的失望。那是对求生不得的惘然,也是对求死不能的倦怠。
她既没有回应他的拥抱,也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到李湛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察觉到她的僵硬与无声,才缓缓松开了手臂。
他低头,想在她脸上寻找一丝与他相同的喜悦,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古井无波的死寂,以及那眼底深处,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失落。
仿佛,活下来,对她而言,并非幸事。
李湛满腔的狂喜,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他看着她,心口那刚刚落下的巨石,仿佛又以一种更沉重的方式,重新压了回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替她掖好了滑落的被角,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无言的沉重。
暖阁内,烛火静静燃烧。一场关乎生死的恐慌已然过去,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关于“生”与“死”、“聚”与“散”的巨大鸿沟,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