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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月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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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芙蓉园水榭复出后,鱼阅微之名,再度响彻长安。

只是这一次,声名之外,更添几分超然物外的清誉。她依旧只弹琵琶,不赴私宴,不应酬唱,每每于公开场合奏罢,便敛衽而去,身影翩然,不留片语。那洗尽铅华的琴音,反倒引得更多士林清流与真正知音之士的推崇。

她与杜清臣的交往也愈发纯粹。二人时常于她那胜业坊的小院,或杜清臣的书斋之中,切磋音律,酬和诗文。

杜清臣的诗思因这份知交而愈发旷达超逸,鱼阅微的曲境亦因这文心滋养而更显深邃。

他们联袂创作的《曲江月》、《塞上听芦管》、《春山夜雨》等数支新曲,甫一流传,便成绝响。杜清臣为此些曲目所赋的诗篇,亦随之洛阳纸贵,诗名较之往昔,更上层楼,时人誉其“得山水清音,脱尘俗窠臼”。

然而,这看似风雅平和的创作过程,内里却时常充满了近乎“疯狂”的争执与碰撞。

这一日午后,胜业坊小院。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杜清臣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廊下的蒲团上,面前摊着写满潦草字迹的纸稿,他眉头紧锁,用力抓了抓本就有些散乱的发髻。

“不对!不对!阅微,你听此处——”

他猛地抬头,对着正在调试琴弦的鱼阅微喊道,手指激动地敲打着稿纸。

“‘寒砧催木叶’,此句意境虽好,但接在你方才那段描绘大漠孤烟的泛音之后,气韵断了!从苍凉壮阔陡然转入萧瑟凄清,太过突兀!如同奔流江水忽遇断崖,摔得粉碎!”

鱼阅微头也未抬,指尖轻轻拨动一根弦,发出一个清冷的单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杜十三,是你诗心不够圆融。大漠孤烟是远景,是壮阔,寒砧木叶是近景,是细微。由远及近,由宏入微,正是要那‘断’之一瞬的惊醒,方显征人思乡之情的猝不及防,如何突兀?”

“谬矣!大大的谬矣!”

杜清臣几乎要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稿纸。

“音律之道,讲究的是气脉贯通!你这般生硬转折,犹如佳肴之中混入生米,叫人如何下咽?当改为‘朔气传金柝’!金柝之声,亦是边塞之物,既能承接前意之苍茫,又能自然引出后文之寒苦!”

“金柝?俗套!前人用过千百遍了,毫无新意!”

鱼阅微终于抬眼,眸中带着一丝嫌弃。

“我要的是那一下心弦被无形之手拨动的震颤,而非循规蹈矩的铺垫!杜十三,你若只会拾人牙慧,趁早收了这诗稿,莫要污了我的曲子!”

“你!你这小妮子!何其固执!”

杜清臣气得脸色发红,指着她。

“吾辈创作,贵在自然流畅!岂能为了追求险怪而失了章法!你这是走火入魔!”

“呵,总比你这墨守成规、毫无胆色的酸腐文人强!”

“尔竖子安知丘壑!”

“君亦不闻弦外之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声音渐高,吓得原本蜷在鱼阅微脚边打盹的小雪花一个激灵,炸着毛,“汪”一声,飞快地从杜清臣挥舞的袖摆下窜出,三两下攀上院中老梅树,躲在枝叶间,惊疑不定地看着下面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疯子”。

院中竹影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激烈的艺术争论而屏息。

最终,往往是杜清臣气得拂袖欲走,鱼阅微冷着脸抱起琵琶欲收,可不过片刻,其中一人又会忽然沉默,或是杜清臣折返,盯着稿纸喃喃自语“似乎…此处若加一‘暗’字…”,或是鱼阅微指尖无意识地在弦上滑过一段奇异的旋律…

然后,争吵声歇,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入的探讨与尝试,直至暮色降临,一首融合了诗魂与琴魄的佳作悄然诞生。这般“不打不相识”的创作场面,几乎成了他们交往的常态。

鱼阅微的生活,并未被这再度鹊起的声名所扰。她那方小院,时而会迎来一些特殊的访客——或是邻里家资质聪颖、慕名前来学琴的垂髫小童,或是经人引荐、真心向学的乐工子弟。

她教习琵琶,不重繁文缛节,只点拨关窍,引导心性。看着那些稚嫩的手指在弦上初试清音,或是苦学之人豁然开朗的眼神,她素来平静的眉宇间,会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这一日,礼部几位官员协同太常寺的资深乐正,郑重登门。为首的老侍郎须发皆白,态度却极为谦恭:

“鱼大家,冒昧打扰。今岁千秋圣节,宫中欲制新乐,以彰盛世气象。然太常寺诸生所作,总觉匠气过重,失之天然。大家琴艺超绝,更兼胸有丘壑,下官等恳请大家,能不吝指点,或能惠赐一二雅音,以为范式?”

院中微风拂过竹梢,沙沙作响。鱼阅微静坐廊下,并未立刻应允,只淡淡道:

“妾身野狐禅,恐难登大雅之堂。”

那老乐正却躬身更深,言辞恳切:

“大家过谦了!《曲江》之清越,《塞上》之宏阔,早已证明大家之境,非拘于技法,乃发于灵台。今之乐工,多炫技而少神韵,正需大家这般‘道在弦先’的指引。譬如大家曾言,‘轮指非为疾速,而在心境之涟漪’,一语点醒多少梦中人!还请大家看在光大国乐的份上,施以援手。”

鱼阅微目光扫过几位官员诚挚而带着敬仰的面容,沉默片刻,终是轻轻颔首:

“既如此,妾身可略作探讨。然新乐创作,非一日之功,需得沉心静气,体悟山河之气,百姓之情,非闭门造车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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