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道制术中(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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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那番如同九天雷霆、挟着冰霜与烈火的斥责,在宣政殿高阔的穹顶下久久回荡,震得满朝文武心神俱颤,肝胆几裂。方才还嚣嚷着要清君侧、诛妖女的声浪,此刻被这帝王之怒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片死寂,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赵文康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官袍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起。那些随声附和的寒门官员,更是将头埋得极低,恨不能缩进地缝里去,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
李湛并未立刻理会他们的丑态,他胸膛微微起伏,那灼热的怒意与深切的失望在胸腔中冲撞,最终化作眼底一片沉郁的冰海。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最终,落在了那些依旧心怀不甘、眼神闪烁的门阀残余脸上。
他没有如众人预想的那般,继续追究赵文康等人的罪责,或是顺势对门阀进行更残酷的清洗。反而,他开口了,声音不再高昂激愤,而是恢复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那沉静之下,却蕴含着比先前怒斥时更为坚定的力量。
“尔等皆言,鱼阅微是祸水,是乱源。”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言其罪臣之后,身份卑贱,言其蛊惑君心,干涉朝政。更有人,以死相胁,欲逼朕杀一弱质女流,以‘安天下之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满是讥诮。
“朕,倒要问问诸位爱卿。”
“我大唐立国百年,煌煌盛世,其国本安固,难道竟系于一女子之生死存亡?若杀一鱼阅微,便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那这江山社稷,未免也太轻贱了些!”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脸色骤变,尤其是那些方才叫嚣最凶的,此刻更是面红耳赤。
“至于其罪臣之后、身份卑贱……”李湛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方才发言的崔姓御史,“鱼玄理之罪,乃先帝所定。然其当年推行新政之得失,功过几何,青史自有公论,非尔等今日可以一概抹杀!更何况,父辈之事,与其女何干?莫非我大唐律法,竟还有‘祸及孥戮’之条?尔等饱读圣贤书,可知‘罪人不孥’之义?!”
那崔御史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再说其窥探枢密,干政乱国……”李湛的声音陡然转厉,“她身处宝月楼,所能见者,不过是尔等纵情声色、挥霍无度的丑态!所能闻者,不过是尔等结党营私、倾轧异己的密谋!她所著《变法刍议》,朕已览毕,其中针砭时弊,直指积疴,所论漕运、税赋、吏治之策,条条切中要害,句句发于肺腑!尔等扪心自问,满朝朱紫,食君之禄者众,可能拿出如此呕心沥血、不为私利、只为江山社稷谋划的方略?!”
他猛地将案头那卷染着暗红血迹的《变法刍议》终章举起,虽未展开,但那刺目的暗红与皇帝凛然的目光,已足以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此乃她于昏迷之前,死死攥在手中,未曾放下的未竟之稿!其上所载,是她以残命呕出之心血!尔等不思其忠贞,不感其赤诚,反以莫须有之罪名构陷,欲除之而后快!这便是尔等口中维系社稷的‘忠臣’所为?这便是尔等标榜的士大夫风骨?!”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良心上,也彻底剥去了那些攻击言论的虚伪外衣。
李湛缓缓放下书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眼神已变得无比清明与坚定。
“朕,日前曾于病榻之前,应允一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深思熟虑、不容更改的事实。
“朕应允她,这朝堂之争,这天下之势,朕将不再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朕将……‘以道制术’。”
“以道制术”四字一出,许多官员面露茫然不解,唯有少数真正有识之士,眼中骤然爆发出精光。
“何谓道?”李湛自问自答,声震殿宇,“法度,是道!公正,是道!任人唯贤,是道!天下为公,是道!”
“此道,超越门阀寒士之私争,凌驾于个人好恶之上!乃治国之根本,立朝之基石!”
“故,朕今日决断如下——”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帝王的最终裁决,清晰地传遍宣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崔弼等人,菜市口公然施暴,羞辱朝臣亲眷(他刻意略去鱼阅微与自身关系,只强调其作为‘朝臣亲眷’的身份),践踏国法尊严,罪证确凿!然,如何定罪,依《永徽律疏》及相关律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不枉不纵!其族人亲眷,未曾参与其事、查无实证者,不予株连!”
“二,凶徒袁珩,当街杀人,触犯国法,其情或有可悯,其罪断无可恕!同样,交由京兆府依律审理定罪,绝不因其所杀为士族而加重其刑,亦不因其出身寒门而法外施恩!一切以律法为准绳!”
“三,鱼阅微,”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但迅速恢复平稳,“其所著《变法刍议》,朕已阅览。其才学见识,于国是有益。然,其身份特殊,不宜居于宫禁。待其伤愈,朕会于宫外择一清净之地,许其安居,其所著书策,由翰林院整理收录,供朝臣参详。其人,非罪人,非祸水,乃一有功于社稷之才女,不得妄加非议!”
“四,至于新政!”李湛目光灼灼,看向那些或因恐惧、或因失望而低着头的寒门官员,也看向那些面色变幻不定的门阀残余,“朕意已决,将继续推行,绝不因噎废食!然,新政之目的,非为扶植一方,打压另一方!乃为立‘道’!立公正取士之道,立清明吏治之道,立富国强兵之道!”
“自即日起,由中书门下牵头,吏部、户部协理,重定科举章程,进一步确保考试之公允,拓宽取士之途;修订《循资格》,严考官员政绩,优升劣汰,唯才是举;清丈田亩、改革漕运等诸项事宜,亦按既定方略,稳步推进,任何人均不得以出身、门户为由,阻挠新政,亦不得借新政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
他最后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终结所有争论的威严:
“朕,以此‘道’御天下。望诸卿,亦能恪守臣道,以国事为重,以黎民为念,抛却门户私见,共襄盛举。若再有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或因一己之私欲挟持君父、扰乱朝纲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冰冷如铁:
“勿谓言之不预也!”
“退朝!”
说罢,李湛不再看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拂袖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决然的风,转身离去,留下满殿的寂静与沉思。
他这番决断,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玄冰,没有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却以一种更深刻、更根本的方式,重新划定了朝局的走向。他没有满足任何一方极端的诉求,却以一种超越门户之见的“公道”,试图将国家拉回正常的轨道。
这,便是他的“以道制术”。
不为一时意气,不为一己私情,只为那个在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只为这万里江山的长久安宁,只为……那些逝去的和正在挣扎的灵魂,所期盼的那一丝真正的公平与清明。
朝臣们缓缓散去,许多人心中依旧翻江倒海,但至少在此刻,那柄高悬于顶、可能随时落下的屠刀,似乎暂时移开了。而一条更为漫长、却也或许更为光明的道路,已在帝王的决断下,铺展于大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