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第1页)
在那之后,谷禾没再见过裴晋川了。她不会忘记裴晋川的恩情,可是她不能让这恩情把自己绊倒。
她还照旧每天到金帐前点卯,阿斯兰多数时候不说什么,也有几天看不到他,谷禾只好傻傻地等着跪在雪地里。后来还是那戴面具的塔族战士出声和她说不要等了,大汗半夜天不亮的时候就骑着哈日出去了。谷禾能听懂个大概,连忙点点头感谢他,一歪一扭地去找阿丽亚。
她们去的最远的那一户人家,要骑一天的马才能到,那天天很晴,漠北的天很蓝。谷禾把领子拉起来,围巾围住整个脑袋盖住口鼻,只留下眼睛在外面。塔娜是最会骑马的,她最轻,跑在最前面。天很冷,但是她们都很高兴。
阿丽亚又看了一遍她们统计来的数字,重写一份工整的带给阿斯兰。谷禾看了看那张纸,她又紧张起来,阿斯兰说干完这件事,阿丽亚就不要再管她了。那她怎么办呢?
快到要睡觉的时候了,阿丽亚突然停住舀水的动作,“铃铛响了。”谷禾抬起脑袋仔细听,在呼啸而过的北风声中混杂着一点清脆的铃铛声。阿丽亚来不及收拾,掀开帘子就出去了,谷禾连忙爬起来看着火。她们在帐子里等了很久,阿丽亚还没回来,只好留了一盏小灯,拢了拢火睡下了。
谷禾第二天一早爬起来,阿丽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出了帐子。天比之前亮的早了,谷禾可以看见远处一点点太阳的暖光,漠北最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了。谷禾到了金帐门口,裹紧袍子跪下,她想阿斯兰和阿丽亚昨天忙到那么晚,估计今天她要跪上好一会了。
她的膝盖刚碰到地面没一会,就听到有马蹄声遁地而来,有个小男孩从马上一跃而下,“安达来信了!”
“安达”两个字话音刚落,厚重的帘门就从里面被掀开,小男孩伸手把东西递进去后又两步迈上了马,夹了夹马肚子,风一样的走了。
谷禾对于“安达”这个名字没什么认识,只是听塔娜说起他的那匹白马。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帐子里的铃铛又响了一声,谷禾小心翼翼地拉开帘子进去,站在门边等着。
什么东西被扔进了炉火,火苗"噌"地一下跳起来,“你不用跟着阿丽亚了,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喂马。”
谷禾得了令就赶紧离开了金帐,里面虽然温暖,可是要和阿斯兰共处一室还不如出来在冰天雪地喂马,毕竟马儿不会怎么样她。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哈日。
哈日非常不好伺候,这是所有军马的饲养者的共同想法。不到不得已,他不吃干草,也不喜欢喝水槽里的水,这些战士都很不想和他打交道,可是这是阿斯兰的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他们又都要好好伺候。谷禾说她要来喂马的时候那些战士如释重负,不过他们也想看看这个南虞女奴的笑话。
哈日没带辔头,也没有马鞍,谷禾站在它面前,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谷禾咽了一口口水,马和主人一样。她把水倒进水槽里,用手轻轻搅着,让那水表面有点波动,哈日过来喝了两口,也不买账,动了动蹄子走到别处去。谷禾只好跟着他,哄着他,“哈日,哈日,好马儿,我知道你会自己出去吃,可是军马吃的和别的马不一样,主人要是怪罪下来,你不会怎么样可是我会被罚呀!”谷禾刚想靠近点,就看见马的耳朵往后贴向脖子,谷禾只好伸出双手往后退。
哈日的蹄子刨了刨地,露出来一点雪下边的草皮,谷禾站在他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阿斯兰只吩咐让她来喂马,她只好跟着哈日,一上午就这样一人一马在雪原上游荡,索性离聚居的地方不远,谷禾还能看见那边的人。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哈日才舍得往回走。
谷禾在桶里打了一点水,慢慢地往水槽里倒,哈日才赏脸来喝水。她稍微放下点心,这下主人问罪下来她也好有点交代。中午的时候,她分到了一点新出锅的饼,奶香味很足,这是草原很珍惜的东西。谷禾就坐在马厩边上,渴了就喝一口刚刚打给哈日喝的水。
哈日围着她转,谷禾掰了一小块饼子站起来,“你要吃吗?”哈日看了她一会,舌头卷走了她手掌心的东西。谷禾笑了笑,她伸手想去摸哈日。
“你不饿?”男声突然从谷禾身后传来,吓得她一下子叫起来,一脚踩在脚边的干草上摔在地上。“喂他干什么?”阿斯兰问,“你自己都不够吃,喂一匹马干什么?”
谷禾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喂,只好说“它好像想吃。”
“想吃就能吃?”阿斯兰居高临下,“那些军马粮、干草都是干嘛的?干脆让人去吃干草吧。”他的马鞭轻轻打在哈日的脸上,谷禾从它的大眼睛里看出来点害怕和躲闪,“再让我看见,你就去吃干草吧。”谷禾连忙站起来,低着头跑走了。
阿斯兰看她跌跌撞撞的背影远了,转过身来看哈日,马儿大大的黑眼睛闪躲着。“倒是有人愿意伺候你了,高兴了?”哈日发出一声低沉柔和的呼噜声,阿斯兰拍了拍它的脖子,“一点也不乖。”
下午的时候谷禾和塔族的妇人们坐在一起补衣服,她们说阿丽亚正在忙前忙后,这个春天大营没准要南迁。谷禾这才知道,她现在在的这个地方,并不是往常冬天阿古如部扎营的地方,妇人们说这太靠北了,在这里扎营也是为了离南虞远一点,毕竟春夏的那场大战也让草原元气大伤。
谷禾手里的针线没停下,她坐在边角的地方。女人们假装不经意地往这边瞟,谷禾也没在意,只是张嘴用牙咬断了一股线,抖开手上这间衣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要补。谷禾补完这一件就去拿下一件,她只想多干点活,补衣服算不上什么很劳累的活计,她得多干点才能弥补上午喂马的失误。
塔族女人凑在一起小声说话,“这就是那个女部曲?我看也没有我家男人说的那么讨厌,这不是挺好的吗?”
“唉,南边的人,谁说的准呢?‘小黑羊’看那南虞的人可怜去给他点水喝,要不是我家男人路过,她都被掳走吃了!补点衣服算得了什么呢?”
“阿斯兰难道真要娶了她?”
“怎么可能?”那女人压低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汗的疯病。别说这个,你可挨不住他的一鞭子,敖恩挨了一下,现在还在自己帐里待着呢。”
谷禾不知道她们说的疯病是什么,她默默祈祷自己不要撞上。她补的多是寻常衣服,这里还有人专门补战甲。谷禾坐着看了一小会,她翻来覆去地在心里默念她想说的塔族话,手绞着袖口,悄悄走过去蹲下,“我可以看着您补吗?”
女人们转头看她,谷禾有点不自在,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事情,“对不起。”她缩起来肩膀,准备坐回自己的角落里。
“坐吧。”那老一点的妇人出声,“没事。”谷禾轻轻拉着自己的袍子坐下,女人们围着炉火坐着,谷禾看着她们双手纷飞,她也悄悄学着她们的样子补着那有些黯淡的盔甲。女人们安静了一会,然后照常说起来家长里短,谷禾只能听懂一部分,一些词语,“羊又生了”,“雪太大了”,还有“男人””没回来”之类。
阿丽亚在天擦黑的时候来找她,看着她支着脸坐着烤火,“看来今天还可以?”
“阿丽亚!你去哪里了?我一天都没看到你。”
“主人让你去他那里。”阿丽亚看着谷禾的脸一下子哭丧下来,“没事的。我们在帐子里等着你。”
总是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她还是小跑着到金帐前,她纠结要怎样来“敲门”呢?
“主人?”她站在帐前出声,是不是自己太小声了,“主人?”她又大声说了一句。
帘子开了一个小缝,灰白色的狼钻出来,谷禾连忙曲曲膝“谢谢”,她小声对着那只狼说。阿斯兰的长卷发全披在肩膀上,他正坐在上首看东西,谷禾只好跪在门口。
阿斯兰看完信件,展开纸写东西。他看着谷禾从最开始跪得笔直,到低着头坐在自己脚上,再到腰也弯下去,一点头惊醒。谷禾一睁开眼就看见阿斯兰的眼睛隔着被火加热扭曲的空气看她,谷禾连忙低着头跪好。
“拿给金帐东边送信的人。”阿斯兰折好信纸,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封信。谷禾撑着地站起来,碎步走上前,准备双手接过来。阿斯兰的手上青色的血管蜿蜒,戒指闪耀着金色的光,谷禾接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下子被他甩开。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斯兰眼角吊起来,谷禾连忙跪下行礼,逃一样出了金帐。阿斯兰的那个表情就像是那匹白色的狼,他要发怒了。谷禾奔跑在雪地里,她见到了早上的送信的那个小男孩,把那封信交给了她,她这才觉得心口不那么烫了。
阿斯兰在雪地里洗手,洗到两手通红,他还像感受不到温度一样把雪攥在手心里。月光清亮,照着大地发出莹润的光,阿斯兰看着谷禾蔫蔫地走在路上,她立起了领子挡风。
那天晚上塔族人又听见狼群的嚎叫,他们知道,阿斯兰的疯病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