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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的冰红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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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对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是你世界里的一场地震。”——林未雨日记摘录

南方的秋日,总带着一种黏腻的、欲说还休的缠绵。暑气像一块被孩童含了太久的水果硬糖,固执地残留着甜腻的尾调,不肯彻底消散在日渐清冽的空气里。教室顶部的六叶吊扇,“嗡嗡嗡”地旋转着,像一群永不疲倦的、喋喋不休的夏日鸣蝉,徒劳地切割着凝固般的沉闷,却搅不动少年们心底悄然滋生、蔓草丛生的烦忧。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讲台上,戴着厚重眼镜的数学老师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剖析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他的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留下蜿蜒的白色轨迹,像一条条通往未知迷宫的路径。阳光透过西窗,被窗格分割成几块斜斜的光斑,恰好落在林未雨摊开的课本上,光斑里,无数微小的粉笔灰屑像宇宙尘埃般,在金色的光束里缓慢浮沉,演绎着微观世界的静谧星河。

林未雨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划拉着。那些凌乱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一如她此刻理不清的思绪。老师的讲解声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隔着一层厚重的、晃动的介质,模糊而不真切。

她的注意力,像一只被花蜜诱惑的、翅膀受损的蝴蝶,挣扎着,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颤巍巍地,落向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

顾屿的座位。

他下午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了,据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市级竞赛培训事宜。此刻,那张紧挨着窗边的课桌空荡荡的,桌面上随意摊开着两本教材,一本是《高等物理(选修)》,另一本是《牛津英汉双解词典》,一支通体黑色的水性笔滚落到了桌沿,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架势。林未雨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坐在这里时,那微微弓起的、显得有些疏离的背脊,以及在他明显不耐烦时,会用修长食指快速敲击桌面的、带着某种隐秘节奏的小动作。

一种熟悉的、微妙的烦躁感,像藤壶般再次牢牢吸附上她的心壁。那感觉,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像心尖最柔软处,落入了一粒粗糙的沙子,随着每一次心跳,细微地、持续地磨蹭着,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痒而微疼的异物感。自从那次偶然的同组值日,他沉默地、几乎是蛮横地从她手中夺过沉重的垃圾袋,独自走向暮色深处的垃圾池后,这种莫名而顽固的情绪,便时常像南方的回南天,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试图用“他只是天生具备某种不合时宜的绅士风度”或者“他可能只是单纯嫌我动作太慢”这类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心底某个幽暗的、不受控制的角落,总有一个细弱却执拗的声音在怯怯地反驳,像藏在石缝里的蟋蟀,在夜深人静时固执地鸣叫。

“未雨,这道辅助线你添上了吗?”同桌周晓婉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压低声音问道,目光却仍牢牢锁定在黑板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周晓婉的笔记本,永远工整得像出版社精心排版的教辅书,字迹清秀,逻辑清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重点和难点,其条理性足以让最严苛的老师都为之赞叹。

林未雨猛地从失神中惊醒,脸上倏地掠过一片火烧云,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深入研究那道她连题目都没看清的几何题:“啊……嗯,正在想,好像……有点思路了。”

周晓婉侧过头,目光在她那片除了无意识线条便是空白的草稿纸上停留了零点五秒,然后了然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弯了弯嘴角,什么也没再说,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讲台。那短暂的笑容里包含的意味,让林未雨感到一种被洞穿的窘迫,仿佛自己心底那些潮湿的、见不得光的小心事,早已在这位过于清醒冷静的同桌面前,晾晒得无所遁形。

就在此时,拯救众生的下课铃声,终于如同天籁般,姗姗响起。原本沉寂的教室,瞬间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沸腾起来。桌椅碰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迫不及待的说笑声、收拾书本试卷的哗啦声、书包拉链开合的窸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生命活力的喧嚣洪流。林未雨慢吞吞地、几乎是带着点拖延意味地,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一本本合起,再慢条斯理地塞进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里。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始终牢牢地、隐秘地,锁定在教室门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藕粉色的身影,像一只被春风鼓满了翅膀的蝴蝶,几乎是踩着铃声最后的尾音,轻盈而迅疾地飘到了顾屿的课桌旁。

是沈墨。

她今天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缀着细小的蕾丝花边,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几乎透明。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复杂表情,那种表情林未雨再熟悉不过——通常只在沈墨下定决心,要完成某件在她看来意义非凡的“壮举”时,才会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脸上。

只见沈墨动作极快地、几乎是带着点鬼祟地从自己印着某知名动漫卡通图案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瓶黄澄澄的、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冰红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顾屿那张乱糟糟的课桌的正中央,那个最显眼、最不容忽视的位置。

那瓶冰红茶,在夕阳斜照的余晖里,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闪着诱人光芒的微型琥珀金字塔。瓶身上不断滚落的水珠,折射着金色的光线,宛如一颗颗被赋予了生命的、滚动的碎钻,每一颗都带着灼人的、刺眼的光芒。

那瓶冰红茶,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却又无比强势地矗立在那里。它不再仅仅是一瓶普通的饮料,它像一个无声的宣言,一个公然的挑战,或者说,一枚精准投入林未雨心湖的石子,在她那本就波澜暗涌的青春水域里,轰然炸响,激起千层浪。

周围所有的嘈杂声音,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林未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在她的耳膜里剧烈鼓噪,沉重、紊乱,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道。她死死地盯着那瓶冰红茶,像看着一个野蛮的入侵者,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一个她一直隐隐预感、却又始终抱着侥幸心理不敢去证实的猜测,终于被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沈墨喜欢顾屿。

这个认知,像一条色泽艳丽却冰冷黏腻的毒蛇,倏地一下钻进了她的衣领,沿着她的脊椎迅速游走,让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彻骨的寒颤。

她看见沈墨放好饮料后,飞快地、做贼心虚般环顾了一下四周,脸颊上那两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染上的红云,变得更加鲜艳欲滴。然后,她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神圣而重大的使命,脚步轻快地、几乎是跳跃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桌肚里的杂物。然而,她那微微颤抖的、泄露了内心波澜的手指,以及那频繁、不受控制地瞟向教室门口、充满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神,却将她的心事暴露无遗。

“哟呵!贡品都提前摆上啦?”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看好戏意味的男声,在旁边懒洋洋地响起。是坐在林未雨后排的男生李明,他正歪着脑袋,视线越过林未雨的肩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屿桌上那瓶“贡品”,脸上挂着那种典型的、属于青春期男生的、对这类暧昧事件充满探究欲的笑容。

“胡说什么呢你!什么贡品!再瞎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沈墨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头,嗔怪地瞪了李明一眼,但那眼神里,分明闪烁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羞赧,以及一丝隐秘的、被关注到的喜悦。

“这还不明显吗?统一冰红茶,冷藏版的,顾屿最爱喝的牌子。啧啧,沈墨同学,观察很仔细,行动很迅速嘛!”李明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打趣的机会,继续起哄道,他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几个正准备离开的同学好奇和暧昧的目光。

“你……你讨厌!我不理你了!”沈墨跺了跺脚,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她一把抓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留下一串清脆而慌乱的脚步声,和一阵淡淡的、甜腻得有些发齁的草莓味洗发水的香气,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林未雨依旧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演技拙劣、误入了别人主演舞台剧的配角,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戏码里,只能僵硬地、被动地站在原地,充当一个无比尴尬的旁观者。那瓶冰红茶在她眼中被无限地放大,那澄澈的、在光线映照下几乎呈现出琥珀光泽的黄色液体,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能够烫伤视网膜的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住。

她想起军训时沈墨中暑晕倒,顾屿几乎是下意识伸出的、搀扶的手臂;想起运动会上沈墨在女子三千米最后冲刺时意外摔倒,顾屿第一个冲上前去,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毫不掩饰的焦急;想起沈墨□□空间里那些设置了仅限部分好友可见的、充满了忧伤文艺腔调的说说;想起每一次课间闲聊,只要有人不经意间提到“顾屿”这个名字,沈墨那双总是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里,会瞬间迸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像夜空中骤然被点亮的星辰……

原来,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或者强行用“巧合”、“同学友爱”来解释的无数细节,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编织成了一张清晰无比、密不透风的网。只是她自己,一直像一只愚蠢的鸵鸟,固执地把头埋进名为“自我欺骗”的沙堆里,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愿意去看,去听,去相信这个早已昭然若揭的事实。

“未雨,走吗?再不走食堂好吃的菜都要被抢光了。”周晓婉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书包,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她显然也将刚才那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冰红茶事件”尽收眼底,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评论,只是用那双过于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淡漠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林未雨,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了然。

“啊……走,走吧。”林未雨像是被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住自己脸上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混合着失落、酸涩和难堪的复杂表情。她手忙脚乱地将桌上剩下的文具一股脑地扫进书包里,拉链因为用力过猛,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刺耳的“刺啦”声,像是在为她此刻混乱的心境做着一个蹩脚的注脚。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她感到窒息和难堪的教室。走廊里挤满了放学后迫不及待涌向自由的学生,欢声笑语、打闹追逐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但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吵闹,与她内心那片突然降临的、死寂的荒原格格不入。夕阳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斑驳的、印着各种脚印和球印的走廊墙壁上,扭曲变形,显得格外落寞和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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