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第3页）

吾屡教家人崇俭习劳，盖艰苦则筋骨渐强，娇养则精力愈弱也。

既奢之后而返之于俭，若登天然。

小心安命，埋头任事。

不如意之事机，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愠郁成疾，况弟之劳苦过甚百倍于阿兄，心血久亏数倍于阿兄者乎！弟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乃可渐渐减轻。蝮蛇螫手，壮士断腕，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视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弟信于毁誉祸福置之度外，此是根本第一层功夫。此处有定力，到处皆坦途矣。

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之见。

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17]。李申夫[18]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19]，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20]，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袁了凡[21]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苶然[22]自馁也。

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1]荷：肩负。

[2]舆：运载，传播。

[3]或愆：可能招来灾祸。愆音qiān。

[4]迁善：变得更好。《孟子·尽心上》：“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5]盈科后进：语出《孟子·离娄下》：“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意思是泉流必须装满一个水坑才能向下一个进发，比喻步步为营、脚踏实地。

[6]坐尸立斋：像尸一样端坐。尸，古代祭祀中以生人象征故者，接受祭拜。

[7]沅弟：即曾国荃，字沅甫，曾国藩九弟，亦为湘军重要领袖。

[8]雪：即彭玉麟，字雪琴，人称雪帅。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大清三杰”，创建了湘军水师。

[9]确乎不拔：坚忍不拔，确定而不改变。

[10]郭汾阳：唐朝名将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后，被封汾阳王。

[11]禁制：磨砺内心，抑制私念。

[12]释氏：指佛家，释指释迦牟尼。

[13]力穑：致力于耕种。

[14]清议：士大夫之议论评介。晚清清流派势力甚众，朝廷言官对曾国藩等大吏多加监督，多有所议。

[15]第：但是。

[16]①胸次：胸襟、胸怀。

[17]玉汝于成：像打磨玉一样使你成长。

[18]李申夫：名榕，号六容居士，曾为礼部主事，曾国藩奏调湘军营务，因军功，授浙江盐运使、湖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

[19]声口：口气、口吻。

[20]可行可藏：才能运用自如，能收能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21]袁了凡：袁黄，号了凡，明代思想家，所著《了凡四训》为古代善书代表。

[22]苶然：疲乏不振的样子。苶音n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