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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芝兰与茉莉1因而想及我的祖母(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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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泼妇,怎么这一点点事情,硬值得叫外家的人来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里多养了几个粗人,就来欺负我们不成?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诗礼之家在丧期里要守制的么?你不孝的贱人,难道丈夫叫你出来上供是不对的,你就敢用扇头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条了,还敢起外家来闹?好,要吃官司,你们可以一同上堂去,请官评评。弟弟是我抱大的,我总可以做抱告[13]。”

妻子才理会丫头不在身边。但事情已是闹大了,自己不好再辩,因为她知道大姑的脾气,越辩越惹气。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们在灵前,对他们说:“像这样的媳妇还要得么?我想待一会,就扛她回去。”这大题目一出来,几个弟弟都没有话说,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条”时“先斩后奏”的办法,就颤声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他说:“没志气的懦夫,还敢要这样的妇人么?她昨日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女子多着呢,日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我们已预备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礼教有势,还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当事的四弟那时实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因为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证明妻子的无罪,有赦免的余地。他跑进房里,妻子哭得眼都肿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说:“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的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之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腼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这样的折磨,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像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像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叫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瘦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像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采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的。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的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的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的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的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的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的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像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的事,让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的女人,他对于她的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的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石底下。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径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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