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页)
冬日湖上不来人,雪下过没人踩实,仍是粉末样,一铲就开,露出下方冰面。
今日天色不好,但白雪反光,能把周围照得亮,可现在一被铲开,竟好似忽然豁出一个黑洞来。往日里莹白剔透的冰面不知怎的,此时半点光也不反,好似他们脚下没有这一层冰,而是直接站在了如墨的潭水上。
采冰人向来是半夜起来做活,几乎每回都是这时间,有时候天晴月明,有时候夜黑风高,却也是头一回见这阵仗,再想到今日冬至,阎王收人头,不由心里都有些发憷,手下动作都慢了不少。
先前那个问杀猪菜的小子这时又开口了:“叔,咱还挖吗?”
胡茂盯着扫出来“深渊”,那冰钎对着那“深渊”一插。冰钎没入“深渊”,像劈开黑暗的一道冷光。胡茂感受着手下熟悉的阻力,将冰钎抽出来,在冰面上划了一道。
白痕随着他的动作显现,胡茂定了定心,高声喊:“挖!怕什么!老子挖了一辈子冰,在这湖面上待的时间赶上在家,不就是冰透了点,透了好,咱们多挖些自己存着,等明年夏天卖更多钱!”
这样的世道里,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心头那点不安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起的心火。这股火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烘得他们暖洋洋、轻飘飘。
他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了画面——明年的夏日,他们采到的冰块引来了四方权贵富贾的青睐,他们争相从自己手中买冰,并且一口气预定了未来十年的量,从此他们再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再也不必担忧会再次过上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咔嚓。”
胡茂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脚下的冰面。冰上仍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他划过的那道痕迹,再无其他。他定了定心神,发现周围人仍在傻乐,正欲叫醒他们继续干活,却忽然顿住了。
他看见他划过的那道白痕,正以飞快的速度向两端蔓延开来,很快就贯穿了整个挖出来的冰面,蔓延到雪堆下。
胡茂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明白,却也无法再想明白了。
坠入冰冷的湖水的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老人们说的都是真的。
冬至开鬼门,阎王爷收人头,有去无回。
算你祖宗
“铛——”
西洋座钟响过第十二声,杨凤霞睁开眼,从瞌睡中强打起精神,熄了灶火,从锅中取下盛着玫瑰牛乳燕窝的炖盅。
炖盅送往虞家主院的英菲楼——民国刚成立那年,余江城掀起了一阵洋风,但凡家中有地有钱的,无论宅院大小,都喜欢在家里盖洋楼。虞家老爷子掌家,本来不稀罕这股子崇洋媚外的风气,但架不住虞老爷子有两个宝贝孙女承欢膝下,一直央求,央到最后,虞老爷子这座祖传的大宅里起了两座二层小洋楼。
两座分别建在两个小姐的院子里,明珠楼归大小姐虞韶华,珍宝楼给二小姐虞锦绣。
直到民国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初,虞老爷子不知怎的,忽然起性,盖了虞家的第三座洋楼。
民国十三年初,第三座洋楼建成,盖在不喜洋玩意的虞老爷子虞岱岳院中。
这楼刚建好时,虞家人只当是老爷子近年来和洋人做多了生意转了性,可建成好几个月,老爷子都当看不见似的,也未曾提过要搬进去的只言片语。
时间一久,大家都猜这楼兴许是老爷子特意建给虞家未来当家人的。
虞老爷子年近古稀,虽然鹤发童颜,精神头上好,但仍架不住家中小辈人心浮动。老爷子是长寿,可是再长寿,人的寿命到底是有数的。这个时代动荡,他迟迟定不下接班人,万一哪天除了岔子,只怕整个虞家都要乱。
如今建起一座楼,尽管没有明说,但总不会是毫无缘由的。何况几个小辈轮番打探,老爷子虽没应过声,但也没否认。
可现在,这座楼里却住进去了一个人。不仅如此,那空悬的门牌也挂上了名字,起名英菲,证明不是暂住,而是这座楼的主人。
一个虞家上下谁也没见过的年轻女人。
杨凤霞端着玫瑰牛乳燕窝,走过一道垂花门,即将迈入主院的回廊中时被二小姐虞锦绣拦了下来。
虞锦绣抬手掀开罩着燕窝的银质餐盖,看清里面的东西以后又随手一扣,问杨凤霞道:“杨婶,这东西是送给那个女人的吧?”
杨凤霞十四岁进虞家,在虞家做了大半辈子佣人,最是清楚这种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就是不掺和进主家之间的斗争。她温和一笑,低声道:“是主院里的要的。”
虞锦绣撇撇嘴:“祖母过世多年,爷爷又不吃甜品,除了那个女人,还有谁会要这种东西!”
杨凤霞不接话,仍是笑眯眯地温声道:“二小姐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去送燕窝了。”
“哎等等!”虞锦绣拦住准备进主院的杨凤霞,转身两步迈到她前面,回头道,“人昨晚来得匆忙,我还没见过呢,正好,我也去打声招呼。”
说完便大踏步地迈进了院子。
杨凤霞抿了下唇,跟在虞锦绣身后一道走,并不多说些什么。
主家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这下佣人插手。神仙们打架,远远避开就是了,不知死活的才会往上凑呢。
英菲楼建在主院的正中。虞老爷子盖楼时,拆掉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正房给洋楼腾地方,自己则搬去了旁侧的厢房住。
洋楼盖了三层,除此以外,西式的尖顶上还有一间阁楼,规格样式皆高于十年前建成的明珠和珍宝两座二层小楼。因是新起的,用料新,设计也新,显然是花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