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历史因革论和经世事功之学(第3页)
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上,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
在朱熹看来,功利之学比禅学还要可怕。他又说:
陈同父(亮)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己多。家家谈王伯,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子,可畏,可畏![89]
全祖望则称之为“婺学”,他并且把吕祖谦作为婺学的代表。他说:
乾、淳之际,婺学最盛,东莱兄弟以性命之学起,同甫以事功之学起,而说斋(唐仲友)则为经制之学。考当时之为经制者,无若永嘉诸子,其于东莱、同甫,皆相互讨论,臭味契合。东莱尤能并包一切,而说斋独不与诸子接,孤行其教。
试以艮斋、止斋、水心诸集考之,皆无往复文字。水心仅一及其姓名耳。至于东莱,既同里,又皆讲学于东阳,绝口不及之,可怪也。[90]
可见,浙学,也就是全祖望称的婺学,他们之间没有往来,但有共同的学风特征。之所以还不能称为学派,一是它们之间存在差异,二是即如永嘉诸子,他们学术相互切磋的记录在《集》中也没有发现,全祖望对此感到不可以理解。当然全氏的说法不是很全面。但至少,要形成一个学派,必要的学术上的往复还是必要的。我一向认为,可以称之为浙学、婺学或者浙东学术,但把它们作为一个学派,则是明显不妥。
全氏说“东莱尤能并包一切”,说明吕学在浙学中的折中地位。浙学的第一个特点,是重经亦重史,讲畜德致用。陈亮、叶适论史、议史并且把史和现实联系起来,是非常突出的。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说:
明于道者,有是非而无今古;至学之则不然,不深于古,无以见后,不监于后,无以明前。古今并策,道可复兴,圣人之志也。
水心又谓:
古人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近世以心通性达为学,而见闻几废,狭而不充,为德之病。[91]
陈亮同样言事功,所不同之处,龙川以同理学相对立的形式出现。全祖望说:“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92]黄百家说是“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陈亮是“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一世大学者,其论史言功利是其思想中一大特点。同时代的吕祖谦倡读史变风气,讲畜德致用。他说:
多识前言往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而后德可畜。不善畜,盖有玩物丧志者[93]。
朱熹对吕祖谦不满的地方,如前所说,是“于史分外仔细”。
浙学重史亦重经,朱熹以经为先,史为后,认为经细而史粗,把史学放在从属的地位,朱熹是使史学会归于理学之纯粹;浙学与朱学不同,言经言史,重经也重史。在吕氏那里,更体现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吕祖谦的作品中,史学著作是主要的。重要的有:《大事记》、《大事记解题》、《大事记通释》、《左氏传说》、《左氏传续说》以及《东莱博议》。前三本书相互联系,构成一个系统。《大事记》12卷,起自周敬王三十九年,止于汉武帝征和三年,是一本编年大事。《通释》三卷,引诸儒文学评论历史。其中引《易大传》、《书序》、《诗序》、《论语》、《孟子》、刘向的《战国策序》、《太史公自序》、《史记》,一直到《程氏遗书》。关于《大事记解题》12卷的写作意图以及它和《大事记》、《通释》的关系,吕祖谦说:
《大事记》者,列其事之目而已,无所褒贬抑扬也。熟复乎《通释》之所载也,列其统纪可考矣。
《解题》盖为始学者设,所载皆职分之所当知,非事杂博求新奇,出于人之所不知也。至于畜德致用浅深大小,则存乎其人焉。次辑之际,有所感发或并录之,此特一时意之所及者,览者不可以是为断也。
这三本书组成一个整体,一是“畜德致用”的修史指导思想。也贯穿他的理学观点。二是以编年载事为主要内容。三是把史考、史论综合为一体。当然这样“史”、“论”分开来写,又给人以割裂的感觉。
由第一个特点,导出浙学的第二个特点,是倡经世致用之学,这里不仅是通过畜德讲致用。黄宗羲说:“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著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94]吕祖谦在《与朱侍讲书》中说薛士龙(季宣),“于田赋兵制地形水利甚下工夫,眼前殊少见比。”叶适说:“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95]浙学言理财、言用兵、言民生日用,甚得要领。
作为浙学的代表人物,吕祖谦在经世致用之学上,更为突出。他提倡“学者当须为有用之学。”他写的《历代制度详说》,从12个制度方面谈致用。这本书和《大事记》、《左氏传说》、《左氏传续说》以及《文集》,言致用是主要内容。这些内容包括以下各个方面:选举、学校、官制、赋税(有的地方又单列财赋)、漕运、盐法、酒禁、钱币、荒政、治河、田制、屯田、兵制、马政、刑法、政事。这里已涉及官制以外的内容,后来的王应麟、黄震在史学上也具有这样的特色。
经世致用的史学在南宋以后,发展很快,成为史学中的主要思潮之一。
浙学第三个特点是学术兴趣广泛。黄百家说,薛季宣在治学上“凡夫礼乐兵农莫不该通委曲,真可施之实用。”[96]陈傅良继承这一传统。从另一面说,这种广博,在一些学者那里,又有“杂”的一面。叶适是较为纯粹的,而吕祖谦的学术既博又杂。朱学、陆学、湖湘之学、经制之学,乃至佛教思想在他的思想上都有反映。这影响他的史学的致用,也使他的史学发展受到了局限。一些人谈宋代的史学,对他的史学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和吕氏思想上的博杂有一定的关系。他的史学著作中理学色彩相当的重。《东莱博议》虽说是“少年场屋所作”,但无可争辩的是,这本书中的史论、史评精见不少,议论文字亦规范,但反映出来的观点却是斑驳的色彩。
事功学者所论不合朱熹理学家的求于天理之正的要求。朱熹和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辨很可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分歧。陈亮不同意朱熹的天理论,朱熹以三代为天理流行的至治之世,后世为人欲横流的时代。学者当论天理之正,不当言功利。陈亮在《又甲辰秋书》中系统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
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流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
故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曹孟德本领一有跷欹,便把捉天地不定,成败相寻,更无着手处。此却是专以人欲行,而其间或能有成者,有分毫天理行乎其间出。诸儒之论,为曹孟德以下诸人设可也,以断汉、唐,岂不冤哉!
陈亮认为不能把汉唐以下历史,都看成是人欲横流的时代,看成是历史的倒退。汉唐时代是一种“与天理暗合”的时代,汉唐人君的本领同样宏大开阔。陈亮驳斥了朱熹的历史退化的议论。但也要指出,陈亮的思想又有不彻底的一面。他肯定汉唐人君的同时,又认为曹孟德一类人是应该否定的,果真如此,这千五百年,只有一二人君有与天理暗合之心,那历史仍是“架漏过时”。这就给朱熹攻击留下缺口。
在《又乙巳春书之一》中,陈亮回答朱熹的非议,进一步阐发道不离器、道不离人的观点,这也为事功的思想提供了理论的说明。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朱熹与浙学在思想上的分野。
经世的史学思想从南宋以后,得到长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