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们父子(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网络对他这代人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在你乱发脾气时,他在网上会搜出青少年保护条例,说你这样的态度和方式是违法的,“我可以告你的!”在你生闷气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时,他会搜出青少年专家们写的如何教育不安分的孩子一类的文章,让你好好看看再说话。真是让你颜面扫地啊。有时你会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露出自嘲的笑容之后,悄悄来到洗手间的镜子那里,看着自己的脸,心里想,真是愚蠢啊,竟然让儿子教育了。可是你知道,他是对的。不是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你每天总是忙忙碌碌的状态,真正能跟他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你总是希望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将一些大道理灌输给他,以示你在认真承担着做父亲的责任,却从不能耐心倾听一下他的心声。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只是自己的脸,还有当年我父母的脸,想到他们当年的简单方式被我就这么轻易地继承了,心里不免一阵抽搐。

有时候,我会不得不为了某句因为发脾气而说出来的不得体的话向他道歉。比如有一天,在跟他讨论为什么请了家教却不能明显提高成绩这个问题时,我被他这样那样的理由搞得怒从心头起,我谈到人的被动,然后说出了一句非常不理智的话,让他异常的愤怒。那句话是这样的:“任何陷入无法主动选择而只能被动地被选择的状况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听完就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大声反问我:“你凭什么就这样污辱那些陷入被动的人?!难道你当初学习不好不得不去工厂里当工人也是愚蠢的吗?!你知道愚蠢这两个字有多么伤人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使用愚蠢这两个字呢?!”好吧,我承认当初我也是个愚蠢的人。“你污辱自己就对了吗?!”好吧,我道歉。

4

1952年的冬天,我奶奶带着四岁的我爸爸,从山东走到关外的东北抚顺,整整走了两个多月。那时我爷爷已经在郊区的红砖厂附近的荒地上盖起了一间瓦房,还用栅栏围起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到抚顺时正赶上一场大雪的尾声,地上积雪有一米多深。一家人很快的就在这里扎下了根。爷爷当时的最大理想,就是攒够钱,退休后去南方(比如无锡或常州,都是他跟运输车队去过的城市)养老。1977年,他因脑溢血在山东去世。奶奶说,他连家具厨具都准备好了。她在临终前,还念叨起这个未了的心愿。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南方,来到上海。我当时经常想象的目的地,是北京。跟爷爷奶奶闯关东是为了逃脱贫困不一样,我到上海,只是不想在国企那种安稳到麻木的环境里慢慢老死。爷爷到抚顺两年就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而我在上海十年,还在租房子住。这大概能比较直观地反映出两个时代的差异吧。

儿子有一回从同学家里回来,就问我:“爸,你为什么不买房子呢?”我说,买不起。“那你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呢?”我说,因为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你不就是喜欢看书写作么?一定要到上海来才能看书写作么?”这里有美术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那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理由呢?“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其实在哪里都能写东西。”显然,他是被同学家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刺激到了。我告诉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吧?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不管是有钱人没钱人,最后都会死的,到那时候,能把房子带走吗?他听着,摇了摇头,“反正理解不了你的想法。再说了,你写作能挣多少钱呢?你出本书能挣多少钱呢?是不是只有出了名,才能挣很多的稿费?”

我试图通过耐心的解释,让他明白,能一直喜欢,比有没有钱重要得多。“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在乎钱的……”是,我确实是在乎的,他说得没错。我会在乎稿费的高低,会算计版税的多少,会在乎自己的薪水和年终奖的增长……好吧,就算如此,我们该有的不也都有了么?“你没有汽车。”我不喜欢开车。“那你觉得你现在算成功了么?我觉得你并不算成功。”我们辩论了很久。后来他表示,他并不是要否定我喜欢写作读书这件事,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仍然觉得我没有成功。“你为什么不写畅销书呢,爸?”我写不了,也不想写。“我觉得你这么讲就是有情绪。”我说的是实话,没有半点情绪。

暑假里,他的同学有一半都跟父母出国旅行去了。不过他倒并不羡慕他们。他只想多些时间打篮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去迈阿密,看场热火队的季后赛。除此之外的,他都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跑到国外去玩,也没什么大不了,挺无聊的,有什么可看的呢?“爸,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当个作家?”我告诉他,先得养这个家,然后才是其他。“这很难么?”他淡淡地说道。“我觉得这个你已经做到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怎么能成功的问题。”

5

他的理想,是将来能去NBA打球。我说这很难。他听了似乎想要辩论一番,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觉得他将来完全可能靠打篮球活着。他从网上下载了NBA训练大纲,带着几个小伙伴按照大纲要求训练,只是运动量减半。即使别人不去练球,他也会自己去。那个篮球场我去过。它在河边的一个社区公园里,是个围着铁丝网的露天球场。因为没有教练,他的很多动作都不够标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他会通过看NBA比赛来纠正自己的动作。每次训练,他都练得很刻苦。以至于我会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他送到体校去打篮球?可是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太不切实际了。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保守。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考虑将来怎么活下去啊。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将来不会像你们这代人这么累的,”他说,“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活着……我觉得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就算我上不了大学,也一样可以。”是啊,我算了算,等他到我这年纪,加上他老婆的,估计会有八套房子,随便怎么样都能轻松过下去吧。当然这种算法也挺搞笑的,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房子也就不值钱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观念差别都挺大的。我已是个保守主义者,而他呢,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我对未来的忧虑,在他看来或许是莫名其妙的。而他的“成功”和“不需要成功”观念的自相矛盾,在我看来则是这个年纪男孩的基本特征。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那种自由的感觉。

每次陪他练完球,我们都会走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吃冰激凌,喝点水。主要是为了跟他聊一会儿。我们坐在大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马路。我早已习惯了话题由他来选择。他不大喜欢跟我聊NBA,他知道我现在基本不看了,我不知道现在最当红的球星是哪些,他们有什么特点,就算他讲了我也还是摸不着头脑。如果一定要谈的话,他也会有意谈些关于乔丹、马龙、约翰逊和张伯伦这些老早年代球星的事儿,为的是照顾我,不至于冷场。他更愿意问我些历史方面的问题,比如,甲午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输在了什么方面?抗美援朝志愿军死了多少人?为什么美国会是超级大国?美国的南北战争是因为什么爆发的,林肯总统是被什么人刺杀的,黑人为什么会被歧视,他们有那么多的篮球明星?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待上一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多跟我待上那么一会儿。我也是。

6

“爸,明天你回来么?”

“没什么事就会回来的。”

“哦,那我告诉奶奶。”

“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我陪你过马路吧……”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赶着写东西么?”

“没关系,过了马路,我可以去坐地铁。”

“你还是打车吧,节省点时间。”

2014年4月3日—6月10日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