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信州的信宫(第1页)
八信州的信宫
言归正传,我们重新探讨一下御伽草子《物草太郎》的原型问题。我在前面不看重作者个人的创作能力,而把这部御伽草子的创作,归功于那些来自信州的盲人乐师,是因为《物草太郎》在结尾处特意提到,在日本神道教中,物草太郎被奉为古神、穗高大明神①。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据此认为《物草太郎》的原型故事,诞生在信州有明山脚下的一个村落,或者源于神道信仰。我更重视的一点反而是,这位不一般的懒汉原来是信州善光寺的如来菩萨赐予的孩子。主人公的身世很重要,这不仅仅是因为故事最后发生的奇迹由此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更是因为这反映了善光寺长期以来庇护云僧,尤其善待盲人乐师的历史事实。我认为,《物草太郎》还在民间流传的时候,那些漂泊于异国他乡的宗教艺人,就把自己故乡著名的神灵和庇护自己的寺庙佛像联系到一起,借用民间故事的形式,宣扬佛法功德无量,他们的熏陶,对这部御伽草子的出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民间叙事中神道教和佛教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些人起到的作用,而仅从历史和地理的角度去观察,恐怕就很难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像今人难以解释诹访大社和善光寺的关系一样①。诚然,这两种宗教并不是只有在信浓国的民间叙事中才会发生联系,江州大冈寺观音堂(位于滋贺县甲贺市)的该访明神、甲贺三郎便是一个例子。②但一般来说,在异国他乡靠讲故
①诹访大社和善光寺,一个是神道的宗教场所,一个是佛教的宗教场所,但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据《日本书纪》记载,佛教于钦明天皇十三年(552)由百济国传入日本时,保守的神道教信徒就甚为反对,与支持佛教的改革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佛教问题很快发展为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改革派举兵讨伐保守派的豪族物部守屋,物部氏也由此灭亡。而在民间传说中,物部氏的眷属逃到信州后,在此地留下了后代。信州一带的“守矢”姓氏和“守矢山”这样的地名、以及建于守矢山上用来祭祀物部守屋的守屋神社,便是其佐证(守矢音同守屋)。守矢山也是诹访大社的主要崇拜对象,诹访大社的历代首席神官都由守矢家的人担任,因此有不少人怀疑,这座神社与物部守屋有关。而位于诹访大社北边的善光寺,寺内有108根柱子,其中107根都是圆柱,只有最里面的柱子才是方柱。人们把这根方柱称为“守屋柱”,传说守屋柱的下面就埋葬着物部守屋的头颅,甚至有传说称,这座善光寺就是为了镇压物部守屋的亡魂而建的。据《日本书纪》记载,佛教传入日本时,适值天花流行,坚决排佛的物部守屋主张疫病流行是敬佛所致,把百济国的使者献上的佛像丢入难波(现大阪府大阪市)的运河之中。人们传说善光寺里供奉的如来佛像,正是当年物部守屋所丢弃的那尊佛像。诹访大社和善光寺这两种宗教场所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面对如上种种说法,人们自古以来就争论不休,至今为止,学界仍没有形成统一的定论。②甲贺三郎,长野县诹访地区的传说人物。据说,甲贺三郎参拜三笠山明神时,认识了春日权守的孙女春日姬,二人情投意合,一起回到甲贺。某日,三郎的哥哥陷害三郎,让他掉进了地洞中。三郎无奈之下,漫无目的地走过数十个地下国,而最后拜访的国王同情他,告诉他每天吃一个由活鹿的肝做的年糕,吃完1000个便可重新回到地上。到了第1000天,三郎终于回到信浓国并再次见到了春日姬,但他的身体已变成了蛇。后来三郎和春日姬被供奉在诹访大社的上下两宫中。而在滋贺县甲贺市,人们又说甲贺三郎是历史人物,他死后被埋葬于此地的大冈寺下。大冈寺的观音堂便是甲贺三郎的儿子小太郎为了安抚父亲的灵魂而创建的。柳田在《甲贺三郎的故事》一文中写道,瞰访和近江两地的甲贺三郎的故事,是朝着两种不同方向发展的。
事谋生的盲人乐师,还是更愿意提到自己故乡的神,对于来自信州的盲人乐师来说,自然就是穗高大明神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物草太郎》的底本诞生在信州之外的地方,那么主人公未必是善光寺如来菩萨赐予的孩子,至少讲述人是不会特意提到信州筑摩郡新乡或穗高大明神。
接下来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就是,这位天赐之子发迹的故事情节,是否发源于信州?御伽草子《物草太郎》的底本本身有没有可能是信州人出自某种需要,对外来的民间故事进行改编之后的产物?事实上,天赐之子的故事在全国广泛流传,人们要么说天赐之子是以非人类的样子出现的,要么说天赐之子的身材异常矮小。还有不少地方的人们说天赐之子最初是一个众人眼中没有任何前途的闲人。如奥州的“田螺求妻”的故事就讲道,田螺儿子在18岁以前,整天呆在神龛上的破碗里,什么事都不做。我个人认为,在御伽草子《物草太郎》问世之前,此类故事确实流传于信州,但这则故事本身并一定要与善光寺有关。前面引用过的版本也提到,小县郡的小泉太郎在16岁以前,整天吃喝玩乐,他是大蛇留下来的神童,其后裔的侧腹上都印有蛇纹。其他地方一定也流传着类似的说法。事实上,有人已经在穗高大明神的信仰圈内发现了一个版本。最近出版的《北安昙郡乡土志稿·口碑传说篇》第1册收录了如下传说:至今为止,当地人把北安昙郡会染村林中区的南部地区称为“久兵卫分”。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叫作“久兵卫”的富翁所居住的地方。信太郎便是久兵卫的后嗣。这位信太郎还是个“闻名天下”的大懒汉。某日,信太郎到松川村的多罗尾山中去砍小竹子,但还没砍多少就开始睡午觉。忽然他的头上长出两根角,于是他只好藏起来。也有些说法认为信太郎因自己丑陋的相貌而羞于见人,于是藏进大山中或变为天狗了。在此后的三年间,他只有晚上才回家,趁天黑干农活,等天亮了之后又藏回深山之中。但有一天,他回家睡了个午觉,结果被妻子看到了,妻子对他说:“咱们家的地你甭管了!看看你这个样子,以后可不要回来了!”从此以后,信太郎便再也不回家了。
邻郡的《南安昙郡志》①也收录了相同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发生地从“久兵卫分”变成了有明山东麓的马罗尾谷。现在那里还有一座祭祀信太郎的神社,神社的前面是山,后面则是他生长的村落。据说,某日南安昙郡的信太郎和朋友一起进山砍小竹子,忽然信太郎变成了一个巨人,他一脚就跨过了马罗尾谷,然后便消失了。在此后的三年间,他只有晚上才会回家,并趁夜里干完家里的所有农活。和北安昙郡的信太郎不同的是,这位信太郎并没有回家睡午觉。我在前面介绍过,小泉的小太郎是个大力士,能把小泉山所有胡枝子砍掉,并将其捆成两大捆。而安昙郡的两位信太郎不仅是大力士,还帮助家人做农活,如今甚至被人们奉为神。但信太郎又不太像长门的寝太郎荒神,这也许是因为讲述人看重的故事是因时代、地方和听众而区分。比如,过去有一段时间,信州不仅仅是盲人乐师的生活据点,还有一批靠讲故事谋生的女性宗教艺人“信浓巫”。如果信浓巫有机会讲述信太郎的故事,那么她们完全有可能使其变成秋田的“八郎鴻”传说①那样的爱情叙事。由此,她们口述中的信太郎就有可能接近于寝太郎,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这样的版本。我的如上推测是否正确,只能由今后的搜集研究工作来验证。如今有些人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材料,硬说各种故事都来自一个源头,希望大家不要把我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昭和五年七月《旅与传说》
山田之露
昭和五年(1930)春天举办乡土舞蹈大会时,备中白石岛(现冈山县笠冈市)的妇女们在日本青年馆里,表演了一种名叫“山田之露”的盂兰盆舞①。这一盆踊的歌词见于《民俗艺术》第3卷第4号上,其主要情节与五十年前我在老家播州听过的歌词相一致,只是语言表现上稍有不同。
缘分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父亲是横荻丰成公①;
姐姐是当麻中将姬②;妹妹白泷刚满十六岁,入宫当了皇后的宫女。在津国山田的峡谷里,有个聪明小伙叫治左卫门,在宫廷里当个侍从每天打扫白沙庭;皇后的宫女白泷,在屋里睡午觉,这时一阵春风轻轻掀开竹帘,治左卫门看见她的容颜,治左卫门自此一见钟情,患了相思病,辗转不能寐。
最后,治左卫门通过赛歌展现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主人对他赞不绝口,决定把白泷许配给他。治左卫门便迎娶夫人进门,他们家世代兴旺。在距今至少100年前,这则故事以《兵库蹈》之名广泛流传,内容与现在的版本似乎没有太大差异。如《摄阳群谈》第8卷就收录了《山田白泷赠歌》,即故事中名为山田的小伙子和白泷彼此赠送的诗歌:
山峰没有一片云彩覆盖,山田男思恋白泷女。
六月山田稻叶尖,一心向白泷,就让白泷之水直落山田去。
只不过,在备中小岛和我老家一带,人们缺乏诗歌知识,会唱错一些歌词,所以这对赠歌以不同的形式流传下来。写到这里,作为《桃太郎》的研究者我想要提醒三点。首先,这一对赠歌告诉我们,即使是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并以特定形式流传下来的民间叙事,在中世时代还是遭到了改编。白泷写给山田小伙的诗歌开头第一句是“山峰没有一片云彩覆盖”,这样的表现方式是有趣,但显然不适用于奈良时代的女贵族。而《摄阳群谈》的作者对此却没有产生怀疑,这个事实说明,这一对赠歌是文学普及到下层阶级之后的产物,换言之,这便是“山田白泷”型故事流传到室町时代末期(约从15世纪后半期至16世纪后半期)时人们添加的文学润色。如果忽略这样的文学润色,只看其主要内容的话,“山田白泷”型故事讲述的便是“某位普通百姓借助于幽默的非日常语言得到优秀的配偶”,它显然继承了《寝太郎》《一寸法师》那样的故事传统。此外,我们甚至可以找到一些与《更级日记》①的作者路过武藏国竹芝寺时所收集的传说②一样的内容特点。而连这样的古老传说,都没能逃脱文人的改造。比如,《今昔物语集·大纳言娘被取内舍人语》(第30卷)和《大和物语》(下卷)在收录其版本时,不但增加了悲剧性结尾③,还一见钟情,得了相思病。于是他豁出命去拐走公主,并在陆奥国安积山上盖了间房子,日夜伺候她。公主最初对年轻人恨之入骨,但看着年轻人尽心尽力地对她好,便逐渐产生了感情。于是两个人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生活。某一年,年轻人出门后几天都没回家,公主心里寂寞,就去深山里找丈夫。走到泉水边时,水面映出了自己衰老的容颜。公主心里难过极了,就留下一首绝命诗跳水自杀了。《万叶集》所收录的《安积山之歌》,便是公主留下的绝命诗。
解释说女主人公是《万叶集·安积山之歌》①的作者。但从《万叶集》第16卷的批注②来看,这种说法不过是托辞而已,而且此类情节不可能由一首古诗酝酿出来。问题在于,现今流传的“山田白泷”型故事中,有些版本受到了这种文学的熏陶,不但以类似的悲剧收场,还往往在具体的泉水古迹周围发展成地方传说,丹生山田(现神户市北区)的栗花落家传说便是一个例子。这些地方传说讲道,白泷和山田结婚后,偶然走到泉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怜,有的也说她是无法面对自己姿色衰老的事实,之后跳进了泉水里。也就是说,过去有一段时间,以“男主人公成为富翁的女婿”为内容的民间叙事分为两种,一种是喜剧性的,一种则是悲剧性的,这两种叙事逐渐有所区别,各自发展为独立的类型。而“山田白泷”型故事恰恰把这两种叙事的内容都保留了下来,向我们展示了民间叙事的历史演变过程。一般而言,如果民间故事中的诗歌部分成为最受人关注的亮点,那么这个部分在其流传过程中所发生的小变化,最后可能会导致整个故事情节出现巨大变异。但就“山田白泷”型故事而言,其流传范围极广,而且新旧形式并存,因此,即使变化再大,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一些贯穿整体的原始部分。
其次,我要提醒的是,如今,一个幸运儿或一个聪明小伙成为富翁女婿的民间叙事在全国流传,在这个过程中某种社会势力起到了作用,尤其在故事传到一些地方之后,当地人让故事内容和自己居住的某些地方产生联系,将其当作地方传说而保留下来。我们要认真地想一想,这些地方的人们为什么会深信“山田白泷”型故事讲的是当地的史实,难道仅仅因为这则故事很有名气或者讨人喜爱?除非我们追溯考察前一个时代的情况,否则就无法了解人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重视这种民间叙事。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便是自称白泷后裔的世家。在我国,“山田”这个地名处处可见,而在众多叫山田的地方,人们都把“山田白泷”型故事当成史实。我个人认为,这里首先存在人们想赋予祖先高贵血统的欲望,而故事不过就是他们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采用的手段而已。下面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在能登凤至郡鹑川(现石川县凤至郡)有个名叫山田的山村,在流经这里的山田川附近还有几座神社遗址,包括藻渊神社、产田神社以及若宫神社。据说,过去村里有一个名叫三田四郎右卫门的小伙子,某年他去京都当了个打扫皇宫庭院的下人。闲暇之余他常常拿着扫把跳舞,有一天偶然被中将公主看到了。公主嘲笑他像一只乡下的乌鸦,四郎右卫门便立刻吟了一首怪诗回应她:
一只乌鸦展翅飞走,从天空俯视中将公主。
听说此事之后,中将的妻子厌恶女儿太轻率,便把她赶出家门。于是,四郎右卫门带公主回到家乡,两个人结为夫妻。当地人传说,这位公主同情山田人总是吃不饱肚子,便从海里捞出一把海藻,放入山田川。公主放了海带的地方被命名为“藻渊”,至今这里还可以看到茂密丛生的海藻(见《郡志》①,第1160页)。在上野国山田郡川内村(现群马县桐生市)也有一个地方叫山田,这里不但保留了类似的地方传说,甚至还有一座白泷神社。听说《山田郡志》②对此做了详细记录,可惜我还没看到。据《上州乡土研究》“桐生市荒土”词条记载,这座白泷神社供奉着白泷姬,她曾经向村民传授了织布技术。当地人传说,桐生有个名叫山田朝臣的人,在宫廷当差时爱慕公主。天皇被他的诗歌才华打动,于是把公主下嫁给他。和铜七年(714),山田朝臣和公主一起回到了桐生。山田朝臣和公主的
赠答诗与前述《摄阳群谈》所载的《山田白泷赠歌》以及《京童追迹》①所引的诗句完全一致。在东北,“某位下嫁平民的公主给当地人传授织布技术,死后被人们敬奉为神”可是很受欢迎的题材,如那须的绫姬、信夫的小手御前等,类似的地方传说不胜枚举,而且这些传说还衍生出了种种说法。但这些地方传说都没有谈及《懒太郎》那样的求婚细节,唯一的例外就是白泷姬传说。再如,在上总国山武郡千代田村山田(现千叶县山武郡),有一个池塘叫“清泷姬的御手洗”,这里也流传着类似的地方传说。从前,有个名叫孙三郎的男人到京都服徭役,对一位公主一见钟情,之后得了相思病。天皇听说此事后,将公主下嫁给孙三郎,孙三郎娶回家的这位公主就是清泷姬。后来天皇建立金光寺,里面安置清泷姬的守护佛作为主佛。虽然这个传说中没有赛歌的情节,但既然此地名为山田,那么它应该与其他地方传说都同属一类。值得注意的是,当地人还传说,孙三郎的父亲是被流放到此地的某位皇子,也就是说,连男主人公都被视为拥有非常高贵的血统。说不定前面列举的几个故事中也存在过类似的情节。时至如今,“清泷姬的御手洗”已经变成了井口的名字,有些人从中汲取稍带铁红色的井水来喝,说喝了这里的井水,任何口腔疾病都可痊愈(见《山武郡乡土志》①)。另外,陆中上闭伊郡的海边也有个地方叫山田,早在180年前,《远野古事记》②
第1卷就记录了关于它的故事。从前,宫廷命诸国派1000个男丁服3年徭役,并献出10位才女,闭伊山田有一个名叫佐内的人被征为役夫。他到京都服役后,爱上了女官清泷,并赠给她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