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逍遥游释义1(第1页)
附录三《逍遥游》释义[1]
原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释义:
本篇以“逍遥”为名,关于“逍遥”一词,各家注说很多。宽泛而言,它也许更多地与人的自由相联系:自由之境与逍遥之境在庄子那里具有内在的相通性。此段以拟人化的方式,借鲲鹏隐喻人,而不是直接讲何为人的自由,人如何去追求自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庄子作为一个哲学家,具有某种诗人的气质,善于用诗的语言来言说。哲学问题可以有各种说法,其中,诗意地说是一种重要的方式。庄子便每每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来表达哲学的思考。“大”从外在的形式来看,首先涉及空间的问题,庄子在此极言鲲鹏之大,突出空间的广延,从而给人提供了一种宏阔的想象图景。当然,广大并不仅仅具有一种空间的意义,庄子真正指向的问题,是逍遥之境(自由之境)。空间的广大首先是以直观的形式,给人一种自由的形象,它为尔后逐渐地深入内在精神层面的理解做了铺垫。我们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鲲鹏”,并不是庄子自由理想之中终极的存在形态。他一开始便先声夺人,借鲲鹏这一气势不凡、在空间上超乎常形的存在之物,展示自由翱翔的特点,并由此给人一种震撼。但作者最终所指向的,并不是外在空间意义上的自由形象。从本篇(《逍遥游》)后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由外在空间中的存在方式,渐次展开的是与每一个体之性相关联的内在逍遥之境,其前后论述很有起伏,体现了诗意地说哲学的特点。
本篇的开端,可以与《论语》做一比较。如所周知,《论语》首篇为《学而》,后者讨论的首先是广义的“学”。在庄子这里,最先出场的则是鲲鹏,这里似乎已体现出对文明形态和自然之境的不同关注:“学”更多地涉及对文化发展成果的接受,对社会规范的把握,从天性到德性的提升,等等,这一过程始终与文明或文化的演化相联系。鲲鹏则首先是自然之物,与之相应的是自然的存在形态。这样,从开篇,我们就可以看出二者侧重之点的差异,尽管以上文序不一定是出于孔子或庄子之手,因为《论语》《庄子》各篇序列都在不同程度上打上了某种历史的印记,但二者在历史衍化中所形成的现存形态,无疑亦从一个方面表现出儒、道相异的价值取向及哲学立场。
原文: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释义:
此段从内容上看紧接第一段所引出的话题。庄子首先引用文献来进一步展开他关于鲲鹏存在方式的描述,后文依然更多地从鲲鹏这一角度看待自然。鲲鹏扶摇而上九万里,直达高空,从空中举目四望,宇内各种不同存在物在其视野中呈现了多样的形态。这里所说的“天”以及“野马”“尘埃”等都是自然景象。人们举目看天的时候,也可以注意到云气之千姿百态,鲲鹏一怒而飞到高空之上,由上俯视,所见的情景与通常由下仰视所看到的情景有类似之处。弥漫在空间的各种现象也是呈现千差万别的形状,这种形状按照庄子的描绘完全具有自然的性质,是云气变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而不是出于有意的安排。
“天”在庄子那里大致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苍苍之天”中的“天”,与“地”相对而言;一是自然意义上的“天”,后者本身又被赋予不同的规定:《庄子·秋水》篇所说的“牛马四足,是谓天”以及《庄子·天地》篇中的“无为为之之谓天”,便从不同方面展开了后一意义上的“天”之内涵。自然意义上的“天”与“道”具有内在的相通性。作为和“地”相对而言者,这里所说的“天之苍苍”中的“天”可做天空解。以上两重意义上的“天”本身又彼此相关:“苍苍”之天同时亦属自然之域。
在庄子看来,鲲鹏飞到高空之上而向下俯视所见到的,不外乎通常自下而上观察时所见到的情形。这里的内在寓意,即不论从哪一角度(自上而下抑或自下而上)去考察对象,其自然本性都是相通的,并非到了苍天之上,自然之景就变得非常神秘:自然之性在这里依然未变。从诗意言说的角度看,这里同时又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来描述鲲鹏在天空飞翔时极目所见的景象,这种无穷广阔的自然之境在某种意义上给人以美感。通过这种描述,庄子一方面肯定了自然之境本身的相通性(不管从哪个角度与视野去看,对象世界在合乎自然这一点上总是一致的);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自然之境包含美的维度,并由此隐喻了逍遥之境同时也具有审美的意义。不难看到,在庄子那里,逍遥之境、自然之境和审美之境本身是相互贯通的。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天”作为一种自然对象,本来到底是什么形态?文中没有对这一问题做出正面的回答,从后文整个展开的思路来看,自然涉及每个对象所具有的本然之性。以“天”而言,“苍苍”之色就是它的自然本性之一,这种规定并不是其他存在强加给它的。庄子所关心的不是自然背后是不是还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对象本身如其所是的本然形态。“自然本身到底是什么形态”(何为其“所是”)与“自然背后究竟有无更终极的存在”,这两个问题看似相近,但其实质的含义却相去甚远。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释义:
这一段笔锋一转,从以夸张的方式描述鲲鹏之“在”,转向考察生活经验中的事例(水与舟等关系),以此表明鲲鹏事实上并未完全达到逍遥之境:其展翅高飞需要凭借一定的条件(“风之积”),而真正的“逍遥”应该是无所依傍的。前面通过形象的描绘衬托出它在高空中自由翱翔的景象,这种飞翔似乎逍遥自在,而这里又从实质的层面指出了其翱翔的条件性问题。条件性决定了它有所依赖,有所依赖则意味着尚未完全达到理想的逍遥之境。不过,关于何为逍遥,这里仍未从正面做出具体的规定。后文仍继续从鲲鹏与蜩及学鸠等的比较中,对鲲鹏的存在方式加以描述,肯定其相对于蜩、鸠而言,仍具有某种逍遥性质。整个论述过程起起伏伏,直到最后概括性的总结之后,所谓“逍遥”的真正内涵才逐渐敞开。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決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释义:
前面几段涉及鲲鹏本身和外在背景,如空间、风等的关系问题,这一段则进一步讨论追求逍遥之境的不同存在形态。从某种意义上说,鲲鹏、蜩、学鸠等都在追求逍遥之境,但它们对逍遥之境的理解又确实存在很大的差异。尽管鲲鹏就本身而言还有赖于风,从而尚未真正达到庄子意义上的逍遥之境,然而,相对于蜩与学鸠这样一些对象而言,它又处于一个更高的层面。可以看到,庄子似乎在暗示:走向逍遥涉及不同的层面与不同的境界,这一点有必要做进一步的分疏。逍遥之境可以视为终极的目标,在走向终极目标的过程中,不同的存在形态往往面临不同的境域,从鲲鹏与蜩、学鸠等之间的差异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不能说蜩与学鸠完全没有追求逍遥的意识,也不能说它们与逍遥之境完全隔绝,但它们的存在规定及存在处境具有自身的特点,这种特点既制约着它们对逍遥之境的设定,也影响着它们与其他存在物(如鲲鹏)之间的相互理解。以逍遥之境作为参照的目标,可以看到不同对象的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往往又容易导致彼此理解上的困难甚至鸿沟,庄子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按其实质,逍遥乃是人的存在方式,庄子在此似乎以物喻人,用物的不同存在形态隐喻人的不同存在境域,并由此将存在境域与理想的设定,存在境域与相互理解的关系突出起来。
逍遥之境的不同层面与不同的存在形态之间的联系,同时也使逍遥呈现某种过程性。如果将鲲鹏与蜩、学鸠分别理解为对人的不同存在形态的隐喻,则它们的不同存在方式似乎也表明:走向逍遥是一个涉及不同境界的过程。这里需要辨析两种观点,一种看法以为,庄子肯定任何一种存在物都可以完全地达到他所理解的逍遥之境,郭象的解释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于此观点;另一种看法认为,世间的存在物与逍遥之境完全无缘,这是另一个极端。从庄子的描述中可以看到,一方面,相对于终极或理想的逍遥之境而言,鲲鹏与蜩、学鸠确实都有距离;另一方面,它们又并非与逍遥之境完全隔绝,它们之间的差异,在某种意义上便可以理解为走向逍遥过程中所呈现的不同境界。
原文: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释义:
相对于前几段侧重于形象性的描述,较少理论上的阐释,这里开宗明义,首先指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非常概括地提出总结性的看法。在这里,“小知”“大知”与“小年”“大年”需要加以区分。“小年”“大年”是客观的存在形态,“小知”“大知”则更多的是观念的形态,与个体本身所达到的认识状况联系在一起,从而涉及人的观念世界。为什么庄子将“小知”“大知”与“小年”“大年”加以并提?这可能与他对逍遥之境的理解相联系。在庄子那里,所谓逍遥之境,并不仅仅取决于外在的、实体性的存在结构及其功能或属性,不是由于大鹏的形体结构比学鸠等更大,它能够飞得更高、更远,因而它的自由程度就更大。对庄子而言,逍遥之境更内在地与观念世界联系在一起,这里就涉及“知”的问题,涉及如何把握、看待世界的问题。“小年”“大年”是对象意义上的存在,其性质是无法改变的,正如大鹏生来就比蜩与学鸠大,它与后者之间的大、小关系难以随意变更。但是,就观念形态或如何看待、理解这个世界而言,情形却有所不同:观念世界是可以变化的。原来对世界做如是观,通过认识的提升、转换,可以对世界以及其意义获得新的理解。这里的“知”并不是指狭义的科学认知,而是涉及对意义世界的理解:你所面对的世界对你来说到底呈现什么样的意义?你把世界“看作”或理解为什么?这里已涉及价值的观念,而不限于认知之域。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释义:
此段将鲲鹏的故事从另一个方面做了复述,指出不同存在境域之中的个体对外界及行为的看法往往彼此相异,相互之间每每存在理解的鸿沟。这里所说的“小大之辩”与前面“小知”与“大知”,“小年”与“大年”之分,前后显然相承。“小大之辩”同时涉及世界的多样性问题:对这个世界来说,确实存在着具有不同特点的对象,不是整齐划一,而是多样的、具有个性差异的。各种有差异的事物共同存在,这是一个本体论的事实,非人所能选择。就人的存在而言,由此又发生了彼此之间相互理解的问题:具有不同存在规定的个体之间,如何沟通?“小知”如何理解“大知”?斥鴳之笑鲲鹏,进一步呈现了存在形态的差异以及由此导致的理解困难。它表明小大之辩并不仅仅关乎外在的存在形态,而且更与“小知”“大知”之分相联系,并涉及看待世界的不同视域。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释义:
在这一段中,庄子首先对人的存在方式做了具体的分析。从文本来看,庄子的表述没有展开更为严密的逻辑推理,而是借助隐喻、形象性的描绘等方式。对这种形象性的方式,我们要给予相当的关注。整篇《逍遥游》讨论的是何为逍遥之境以及如何达到逍遥之境,这一段也没有离开这一主题。此段一开始所列举的几种形态,从存在方式来看,都具有受限制的性质,限制可以有不同的意义。第一种情形,即“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一般指当时社会政治领域的得志之士,他们在伦理、政治领域受到赞赏及正面的肯定,并相应地获得名和利。然而,按照庄子的理解,这种肯定与赞誉仍依赖于外在的社会评价,其存在方式相应地依然有限制:是否获得某种名或利,取决于他人、社会对他的评价,离开了这种评价,其成功形态也就不复存在。宋荣子进了一层,他对外在评价不加理会,完全我行我素,“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不管外界赞誉与否,他总是走自己的路。第一种存在形态完全依赖于外在的社会评价,一言一行还受外在规范、评价的限定;就其依存于外而言,显然尚未达到逍遥的自由之境。宋荣子则已经开始超出这样的限定,在此意义上,他似乎比前者更逍遥、更自由一些。然而,他也有自身的问题:“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即他还要区分内和外(以己为内,以外在的评价、舆论为外),辨别荣和辱。他的特点是完全按照自己的内在意愿去行动,不理会外在的评价,亦即执着于内,而拒斥外在的影响。不过,他固然不依赖于外,而仅仅以自己的内在意愿与观念为出发点,但内外之分依然存在,从而仍受制于界限:内和外、荣和辱都是一种界限。在执着于界限的前提之下,很难说他已经达到了真正的逍遥形态。后面谈到“列子御风而行”,从形象的角度来看,驾着风随意地到处行走,似乎更表现出飘逸的形态,这是对逍遥之境诗意化的描述。然而,按照庄子的理解,列子在外在形态上固然似乎非常飘逸、自在,但仍然依赖于一定条件(无风则难以成行),从这一意义上说,显然也尚未达到真正的逍遥之境。前述的几种形态尽管存在的具体方式有所不同,但在被限定这一点上,又彼此相通。逍遥意味着超越限定,被限定、受限制与逍遥、自由之境无疑存在距离。
如何才能超越限定,超越限制?庄子提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应。从实质的层面看,“乘天地之正”意味着无所凭借,不依赖于外在的条件(无待)。无所凭借,从消极的方面来说,是不为外在条件所限;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则是顺乎事物内在的本性。对庄子而言,每一事物都有自身的自然之性,“乘天地之正”,无非是顺乎每一个事物自身所具有的内在之性。广而言之,这同时也就是遵循自然本身的法则。自然法则并不是超验的存在,并不呈现为外在的主宰,相反,它就内在于事物之中,体现于事物的相互关系及互动过程。按庄子的理解,唯有遵循、顺乎事物的内在的法则,才能真正达到他所追求与向往的逍遥之境。可以看到,在这一意义上,逍遥之境和自然之境彼此合二为一。事实上,自由和自然在庄子那里确乎相互重合:真正的自由之境同时意味着合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