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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亲合力选译0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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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亲合力(选译)03

“要是艺术家们如此富有的话,”夏洛特接着他的话说,“那请您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人们却从未跳出一个小的方底尖顶石碑、一根被支撑起来的石柱和一个骨灰罐这样老套的组合?和您口中称赞的那千百种创新相比,我经常看到的却只是千百次的重复。”

“也许在我们这儿是这样的情况,”建筑师回答她的话,“但并不是到处如此。而且,创新与恰当的应用常常是同一回事儿。尤其是这样的情形,对有些人来说,将一个严肃的对象打造得活泼起来,但又不会使得原本并非乐事的状况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这是相当有难度的。而且,关于各种各样的纪念碑样式的草图,我收集了一些,有机会的话可以展示给您;但这世上,能为一个人所打造的最美的纪念物,莫过于他自己的肖像。这比任何其他的事物都能够让他人一下子领会,他曾是个怎样的人;它是一篇最好的文章,注解可多可少;只是,这肖像应该在他人生最灿烂的时刻画好,而这一时刻却常常被人们错过。没人会想到,留下一种活体的形式,即使有人这么做了,也通常是有欠缺的。然后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浇筑出人脸的模样,把这样的一个面具安放在一个基座上,人们把这叫作半身像。但有多少艺术家能够做到,将它们完完全全做得活灵活现啊!”

“您已经,或许您没意识到,同时并非出自您的本意,”夏洛特说,“将这番谈话彻底引向了对我有利的方面。但一个人的肖像或许是独立的;不管在哪,只要它在,它就代表着自己,我们也不会要求它标识出原本的安葬之地。可是,我能向您坦诚一种奇特的感受么?就连对肖像本身,我也怀有某种厌恶之感;因为它们在我看来,似乎总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指责;它们暗示着有什么已经远离、有什么已经作别,它们同时总在提醒着我,再怎么珍惜当下都是不为过的。想想看,我们一生会见过多少人、认识多少人,再坦白地说说看,我们曾把多么少的部分分给他们,他们对我们亦是同样,此时我们是什么心情!我们与那些精神世界丰富的人相遇,却不曾与他们交谈;与博学智者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学习;与云游八方者相遇,却没听听他们的见闻;与深情体贴的人们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展现什么讨喜顺从的一面。

很可惜的是,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于擦肩而过的人之间。社交圈子和家庭同样如此对待它们的成员,城市这样对待它最值得尊重的市民,民众如此对待他们优秀的贵族,国家这样对待它最最杰出的百姓。

我听到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人们谈论起逝者来总是不吝啬各种好话,而在提及生者时,却总是带着某种小心谨慎。有人这样回答:因为对前一伙人,我们没什么好怕的,而后一群却不知何时不知在哪儿给我们带来麻烦。所以说,缅怀他人的担忧也是如此的不纯;想要把自己与尚活在世间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总保持在积极且活跃的状态,通常只是个自利主义者的玩笑罢了,反过来倒是有种神圣的认真了。”

第三章

致力于一件自己并不在行的事情,是多美妙的一种感受,因此,本不该责骂那些门外汉,只因为他们想要献身于一项自己从未学习过的艺术,也不能指责那些艺术家,只因为他们想要突破自身艺术门类的界限而有兴趣在一个邻近的领域中拓展他们的追求。

我们正是带着这样粗浅的观念看待那位建筑师将小礼拜堂填满图画的构想的。颜料已经准备好了,尺寸也量好了,纸板上也画好了画;他放弃了一切对创新型的要求;他仅凭着自己勾勒出的草图:只需灵巧地分配出坐着的和飘浮的天使,将整个空间具有品味地填满,这就是他唯一要操心的事了。

脚手架立了起来,所有工作向前推进着,因为有一些看得到的部分已然完成,因此他也没法驳回夏洛特带着奥蒂利前来拜访的愿望。活灵活现的天使面孔和那蓝色天空背景下的热烈服装,使人赏心悦目,它们那静穆虔诚的本质令人不由得集中所有的情绪,并且制造出一种十分柔和的效果。

女士们为了找他爬上了脚手架,奥蒂利还来不及注意到这一切是在怎样轻松惬意的氛围下发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所有以前课堂上接受过的训练,并拿起了颜料和画笔,按照指示为一件皱褶丰繁的长袍增添既简洁又灵巧的笔触。

夏洛特很高兴看到奥蒂利有事可干并分散了注意力,在得到了他们俩的准许后就离开了那里,她要继续思考自己心中的那些念头,要把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那些观察结果与担忧,自己好好地梳理一下。

那些寻常的人在遇到一般的窘境之后,要是被激发出什么兴奋异常乃至令人害怕的举动,需要的是我们的一个同情的微笑。但与之相反,当我们看到一种情绪,在这情绪之中被播下了一颗宏大命运的种子并只能等待它开花结果这一系列进程时,我们可奉上的则只有崇敬,无论结出来的果实是好是坏、是幸是灾,我们都得要加快它的步伐,并且能做到这一点。

爱德华通过夏洛特向孤身一人的他派来的信使,回复了她,这答复一方面友好而充满理解,另一方面却比起体贴和亲近来,更多地透着一种冷静和严肃。在这之后不久,爱德华就消失了,他的妻子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她最近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次意义重大的军事行动名单之中,并因荣获嘉奖而被提及。她现在知道了,他选择了哪条路线,她也获悉,他躲过了巨大的危险;只是她马上又相信,他会寻求更大的风险,而她只能从这一切中解读出,他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逃避这些外在的凶险。她一直独自把这担忧搁在心里,并总想着要把它撂下来、解决妥当,因此不管看到什么风景,她都没法平静。

奥蒂利对一切都毫无预感,她在这期间对那项工作展现出了巨大的热情,甚至很容易就得到了夏洛特的许可,可以有规律地去那里继续工作。如今进展得非常快,没过多久,那片蔚蓝的天空上就聚满了神圣的居民。通过持续不断地训练,奥蒂利和建筑师在绘制最后的画像时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它们明显比之前的要好。就连那些留给建筑师独自绘制的人脸,都渐渐展现出一种十分独特的个性;它们整体开始呈现出与奥蒂利相像的模样。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在身旁,一定给这小伙子的心灵留下了生动的印象,尽管他未曾天生或通过艺术学习懂得什么相面术的技巧,却一步一步地把他看到的都通过他的手传递出来,丝毫没有遗漏,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完全步调一致地在工作了。以下这点已是充分的证明:当他完美地结束了最后一张面孔的绘制之后,那张脸看起来就正如同奥蒂利本人在从天界向下俯瞰一般。

拱顶已告完工;对于墙壁,人们打算就那么简单地放在那里,只涂上一层淡淡的棕褐色颜料即可;那些细弱的柱子和人工雕刻上去的装饰纹样则准备覆上一层稍微深一些的色彩。但这种活儿特别容易从一点就牵扯到了另一点,因此人们还决定加入一些花朵和果实,以期同时达到天与地的结合。这就完全是奥蒂利的领域了。各处花园把最美丽的样本运送过来,而且尽管花环要被装点得非常华丽,人们还是在比预期更早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这些工作。

但一切看起来还是荒凉而粗糙。脚手架彼此穿插,木板也是相互压着叠放在一起,不平整的地板上因为洒上了一些颜料显得还很难看。建筑师现在开始请求女士们再给他八天的时间,并且在那期限到来之前不再踏入这间小礼拜堂。终于,他在一个美妙的夜晚找到她们,请她们两个一起去那里,但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可以不一同前往的愿望,说完就立即告辞了。

“无论他琢磨着给咱们一个怎样的惊喜,”夏洛特在他离开之后说,“我眼下都没什么兴趣到那里去。你自己去吧,回来后给我消息。他肯定弄出了什么非常讨人欢心的东西。我就先在你的描述中、然后再到现实里享受它吧。”

奥蒂利多少知道,夏洛特现在正为某些事情操心,避免所有的情绪波动,尤其是不想收到什么惊喜,于是她马上一个人上了路,并不自觉地四处张望,找寻着建筑师的身影,却到处都不见他,说不定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她发觉教堂的门敞开着,于是走了进去。此前教堂就早已结束了施工,清扫干净并举行过落成仪式。她走到小礼拜堂的门口,那钉上了矿石沉重坠子被她轻易地推开,她走进这个熟悉的空间,却被眼前完全在预料之处的景象惊呆了。

透过开在高处的唯一一扇窗户,一束肃穆而多彩的光照射进来;因为那窗子上全是彩色的玻璃,十分动人地拼接在一起。整个空间由此获得了一种异域的情调,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氛。拱顶与墙壁的美通过地面上的装饰物得以提升,地面是由形状特殊的砖块组成的,一整片浇筑出来的石膏地面将这些砖块连接在一起,并一同构成了漂亮的花样。无论是这地面还是那彩色的玻璃窗,都是建筑师偷偷叫人准备的,仅花了短短的时间就把它们组接到了一起。连静修的座位也费了一番心思。人们曾在那些教堂收藏的古董中找到过几把雕花刻得十分精美的合唱团椅,如今正好将它们十分巧妙地四处分散着固定在墙上。

奥蒂利满心喜悦地注视着那些她所熟悉的各个部分和由它们构成的这个在她眼中完全陌生的整体。她站在那里,时而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瞟上一眼,时而凝视良久;最后,她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向上、向四周张望,给她的感觉是,她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她似乎感觉得到自己,又似乎感觉不到,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眼前倏地消失不见,又好像那个消失不见的不是它们而是她自己;直到太阳远离了此前始终鲜活跳跃的窗口,奥蒂利才猛地醒过神来,匆忙往城堡赶去。

她十分清楚,这个惊喜出现在哪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这是爱德华生日的前一晚。当然,她本希望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为之庆祝来着。一切都该为这个庆典装饰起来呀!可是眼下,所有秋日繁盛的花朵都留在枝头,未被摘取。这儿的这些向日葵,脸还朝着天空的方向,这儿的这些紫菀,也还静静地羞怯自望,那些最多被编成花环的,眼下被用来当作装饰一个地方的样板,这个地方如若不是艺术家头脑里古怪的念头,而是真能派上某种用场的话,那么,貌似没有比集体墓地更加合适它们的去处了。

她此时不得不回忆起当年爱德华为她庆祝生日时,那种人群熙攘、人声鼎沸的场面;她不得不回忆起那所新建起的小屋,在它的屋檐之下,人们曾相互许下怎样美好的诺言。甚至那当天的焰火此时也再一次在她的眼前与耳畔响起,她越是形单影只,这一切就越鲜活地出现在她的想象当中;并且越是这样,她就越倍感孤独。她此刻不再倚着他的臂膀,也失去了在他那里重新找到支柱的希望。

奥蒂利日记选段

有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一段阐述我必须把它记下来:“无论是在手工艺者身上,还是在造型艺术家身上,人们都可以最为清楚地看到,人类对于曾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占有它的能力却是多么有限。他的作品离开他,就如同鸟儿离开自己曾在其中破壳而出的巢。”

建筑艺术家在这个意义上经历的是最为奇妙的命运。他倾尽所有思想与情感所创造出的空间,自己却无法置身其中,这是多常发生的事!王宫里各个大厅的富丽堂皇都由他们负责打造,而最终产生的极致效果他们却无福同享。在建造庙宇的时候,他们必须在自己与那至上的圣者之间划出一道界线;他为了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典礼仪式搭建起的台阶,自己却不得踏上,就像金匠锻造出的却只能远远地奉上,哪怕那上面珐琅与宝石的排布都是由他亲手完成。建筑师傅在递上宫殿钥匙的那一刻,同时也就向富人们献上了所有的舒适感与他的才华,但他本人却连其中的一丁点儿也分享不着。渐渐地,这门艺术不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它的艺术家吗,就像一个翅膀长硬了的孩童不再回过头来对他的父亲有所影响一样?而且,这门艺术又多么不得不自我提升,因为它几乎命定是在单打独斗地与所有公众性的、与属于所有人也包括艺术家在内的那些打交道啊!

在那些古老的民族中流传着一个观念非常严肃而且颇有教益。他们认为,自己的先人都在宽大的洞穴中,分散在四周并坐在各自的宝座上,无声地交谈着。如果进来一位值得尊敬的新人,他们会起立,向他躬身表示欢迎。昨天,当我坐在那个小礼拜堂里,看到我那把雕刻精美的椅子对面还四散摆着若干把椅子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念头突然让我感到甚是亲切、诱人。“你为什么不能就这么坐下去呢?”我自己心里想,“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那么坐着,久久地,久久地,或许直到那些朋友们过来,到时你就站起来,友好地鞠上一躬,指给他们各自的座位。”彩色的玻璃窗把白天变成了肃穆的晚霞,得有人献出一盏长明灯才好,这样晚上也就不会漆黑一片了。

人们能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人们也总是觉得自己在观看着。我想,人会做梦的唯一原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不停止观看吧。那或许是可以的,如果有光从我们内心发散出去,那么,我们也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风吹着一茬又一茬的收成,发现再没什么会随风而动了;只有那纤弱的树上结出的红色浆果还能让我们回忆起一些明朗欢乐的事;就像那打谷的节拍唤醒了我们脑中这个念头一样,那就是,在被割下的麦穗里,孕育着不少能给人以营养、让人活下去的东西呢。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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