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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困境 独立与依附(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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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困境:“独立”与依附

在充满争议的报人生涯中,汪康年不乏独立办报的努力,不过此时这种“独立”与对传统权力的依附经常缠绕在一起,暧昧难分。

汪康年与晚清各类官员交际颇多,有的交往甚密,不过基本以民间身份示人,较好保持了报纸的非官方面貌。这位早期报人的生活充满艰辛,经济问题令其办报底气不足,但在晚清至民国报人独立办报的发展史上,汪不容低估。

汪氏一生,政治见解多有变化,“党团性”并不明显。虽与张之洞、刘坤一[73]、瞿鸿禨等官员关系颇近,但更多的是某一时期某个政治目标的短暂契合,关系上借重多于依附,所办报刊喉舌特征较弱,这与康、梁报刊活动相当不同。早期汪康年借重张之洞运营《时务报》,也曾因“中国议会”获得刘坤一支持,进京办报则得到瞿鸿禨、端方等人支持。不过汪却与上述人士不断发生冲突和破裂,毕竟“‘借权维新’本来是一个需要不断妥协、不断调整的过程,汪却过于原则性地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与其所借之权之间不断发生分裂”[74]。

比较之下,“康有为,梁启超是最先知道利用报纸作为政治斗争武器的人”[75]。康门弟子在《时务报》时,公开以地域党团示人。[76]邹代钧评价康门“同我者党之,异我者仇之”,点中特征。后者虽有明显进步目的,对外则排他性明显。汪康年虽在不同时期发起或参与一些社团,但均未持久,基本没有归属固定党团组织。身边即使有严复等一批政治立场接近的朋友,彼此交往多为旧式文人的“君子之交”。从留下的师友信札,后人能感受到这些交往多属就事论事的应酬、讨论。

汪氏寄希望于官方改革,但略带迂腐的性格常为官场人士所厌。张之洞希望他继续作为幕僚返鄂,但“尚书力尼其行,先生坚不从”[77],汪最后留在上海办报而非张之洞身边,无疑是违张之意而坚持自身诉求,后者事实上也未将汪康年视为心腹,只是觉得他干练勤勉,能主持实事罢了(因筹建中国公会等,汪在新派人物中已得“通达洋务”之名)。与张关系亲密的梁鼎芬曾如此表述张对汪康年的评价:“(南皮)谓穰虽不甚明白,亦有不定处,然讲经济,办事有力。”[78]此“不甚明白”和“不定处”,显示两人思想达成默契的困难。

总理《时务报》,汪康年常被后人视为张之洞“代理人”。张之洞思想复杂[79],幕府精英众多,他们的见解不能理解为张的思想。[80]张之洞“在那时的中国可以算是开拓性人物”[81]。“尽管张见风使舵,他仍然有力地反对晚清政府中的顽固派,促进合理的现代化发展。”[82]此外,张之洞未能控制《时务报》,经常指斥令其恼火的言论。如《时务报》转载《辟韩》一文,张指使屠守仁写了一篇《驳辟韩书》,骂该文是“蔑古拂今,干纪狂诞之说”[83]。汪康年发表《论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后,张发表《劝学篇》第六的《正权》篇予以驳斥。[84]

“总理不能管主笔之事”倒是汪康年时常挂在嘴边的理由,以应付各方压力。对此,缪荃荪在致信中不无抱怨地说:“自湖北回,接手书与穰卿书,方知总理不能管主笔之事”,并透露张之洞打算“开官报驳诸报不纯矣”[85]。湖北方面由于无法控制《时务报》,拟另行设立自己的新报纸。叶浩吾、梁鼎芬等人的来信中,可见张对汪的恼火。1897年年底《时务报》刊登徐勤《中国除害议》,梁鼎芬更是责备汪康年站到了康有为阵营。[86]对于张之洞的不满,汪康年当然不可能不视,而是力图保持各方势力平衡。纵观整个《时务报》时期,梁启超和其他康门弟子共发表百篇以上言论,只有一篇由汪康年之弟汪诒年做了小的改动。[87]汪、张均属稳健的务实改革人士,具体事情多可合作,这使得康梁与汪康年发生报纸之争时,张反对政治上更加激进、具有党团性质的前者。对他来说,务实做事的汪应当更加安全,张之洞和孙家鼐等改革派官员与其说是支持汪康年,毋宁说是反对康有为。

瞿鸿禨是另外一位与汪康年关系密切的晚清重臣,两人且有师门名分,“丁未政潮”更是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不过汪并非瞿鸿禨一党。瞿作为清流领袖有无自己党派不论,汪康年对他也无言听计从,甚至颇有微词。瞿鸿禨任江苏学政时因《时务报》言论“直斥至尊,心何以安”,写信劝告汪康年“少加谨慎,留意收选”[88],后者对此不置可否,显示出貌合神离。至于《京报》对官方的批评和丑闻的披露,显然并非来自授意,瞿不会自就险地(因此下野),那只是汪氏素来报刊方针而已。

创办《时务报》至辞世,汪康年主持报纸,勇于批评。《时务日报》创刊恰逢法国驻沪总领事白藻泰蓄意扩大法租界辖地,报纸表达反对,且印发大量传单在租界内外分发。法总领事为此下令捕头传谕分守各桥梁,见有出售《时务日报》者,立即夺下送入捕房,声言“饬移捉馆主人根究”;对于戊戌政变,“舆论界对此噤若寒蝉,惟《时务日报》对它仍不断有所报道”[89],其中《详志都城近事》一文,更是报道官方捉拿戊戌六君子的情况。

有人以《金陵十日记》投稿,揭露南京军政警政腐败。汪康年“乃本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旨”,将此文发表于《中外日报》,引致两江总督端方大怒,上海苏松太道蔡乃煌手令转致汪康年,要求今后“须先将文稿交彼阅看”[90]。此事被称为开中国政界公开干涉报纸言论恶例,遭汪康年拒绝,“先生坚不允,曰:此腕可断,此稿不能缮也”[91]。《中外日报》彼时经济状况本已不佳,最终报纸股份转卖蔡乃煌。《京报》以批评政府和权贵闻名,公开率先报道和批评黑龙江巡抚段芝贵贿赂庆亲王奕劻父子事件,并为此发表一、二、三论系列文章,结果“诸宵小遂衔恨刺骨,咸欲泄愤于先生亦”[92]。汪预料到了这份报纸未来被封的命运,在《京报》的一篇议论里,他专门写了几句“以告力能封报馆者”,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满。[93]。

对于当时社会环境下批评者的怯懦,汪康年颇为感叹。[94]在晚清中国政治环境下,“能如汪穰卿之于辇毂之下,官僚威权极盛之地,设立报馆,批评时政,既不失于偏激,复无畏于权势者,实不多见”[95]。汪氏稳健于外,骨子里却不失旧士人的桀骜。除了拒绝对张之洞言听计从,对新派官员如黄遵宪、熊希龄也不例外。在黄遵宪干预报社组织时,他不客气地反驳:“公度欲以其官稍大,捐钱稍多,而挠我权利,我故抗之,度彼如我何?”[96]熊希龄曾随五大臣出洋考察,1909年派充东三省正监理官,财权在握,彼时炙手可热。参与远东通信社后,熊不与该社负责人王慕陶商量,擅自改变远东通信社组织结构,以领袖自任。同样参与通信社的汪康年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为王慕陶打抱不平[97],令熊希龄被迫放弃。

但须承认,汪康年虽以民间报人面貌出现,却一直与官员保持千丝万缕关系,或受其赞助,或借助其势力,此中虽有无奈之意,很多行为却是主动而为。毕竟汪的理想是从上而下的改良。议会等西方制度也好,新式报刊也罢,对他来说始终是改良政治的工具。对政府的批评,则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哀怨。和那个时代新旧思想杂陈的知识人一样,汪的批判继承清议传统,骨子里仍不失为一个权威主义者,希望依托威权解决中国的问题。1904年汪康年进京补应朝考,得授内阁中书,按照汪诒年的说法,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理由,“盖以欲入京办报,又恐无因至前,易为人议,故乃有补应朝考之举”[98]。即使此言不虚,仕途已非汪氏兴趣所在,却至少说明直到此时汪康年仍相信,那个官方的科举功名,能够对他的报刊事业大有提升,心态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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