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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太宗的史学修养与贞观史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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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太宗的史学修养与贞观史风

武德四年(621年)十一月令狐德棻首议修前代史,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唐高祖下诏修六代史,此时德棻已转迁秘书丞。德棻奏请重金搜募遗书,盖为修史之故。[29]德棻负责募理群书,至贞观三年(629年),始群书“略备”。按:武德七年以前,天下犹未底定,军国倥偬;九年,玄武门事变。如此军国政情,加上群书未备,六代史之不能完成,谅可知也。

贞观三年二月六日,魏徵以秘书监参政,一面负责募理群书,一面重开修前代史之局。太宗诏于中书置秘书内省,以便推动工作。[30]秘书求书工作,则在魏徵、德棻、虞世南、颜师古等相继主持下推动,实有助于五代史之撰修,终使在贞观十年(636年)正月二十日,得以完成奏上;而五代史志部分,亦得以在显庆元年(656年)五月四日奏上。前后凡二三十年中,最主要的决定及推动力,盖来自唐太宗与魏徵、房玄龄、令狐德棻,被动员工作之君相史臣,连《晋书》在内,约在百数,正史之有“御撰”者,亦以此为唯一之例。

大体贞观朝开修六代史,与政局渐安,乃至贞观之治的盛况,与夫人才济济、书籍渐备诸因素,皆有密切关系,然而如此大规模持续开修,实以太宗君臣特富历史观念及意识最关键。《贞观政要·慎终篇》所载一段君臣谈话,有助于对此问题的了解,兹不惮重录如下(前曾引用部分,今仍录之,以见思想交流之全况):

贞观九年,太宗谓公卿曰:“朕端拱无为,四夷咸服,岂朕一人之所致,实赖诸公之力耳。当思善令终,永固鸿业,子子孙孙,递相辅翼,使丰功厚利,施於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岂惟称隆周、炎汉,及建武、永平故事而已哉!”

太宗又曰:“朕观古先拨乱之主,皆年踰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於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理,而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文过於古也。昔周、秦已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皆为臣妾,此又怀远胜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业,何得不善始慎终耶!”[31]

这段谈话,充分表露了太宗强烈的历史意识——他意欲透过读书以吸收为君治国之经验,使自己能入史不朽,获得卓越崇高的历史地位。不但如此,尚欲推己及人,激勉群臣以团体意义,俾共同达到此境界目的。由褒存先世功业以至于己,由己推及于人,实为一以贯之、发展延绵的同一历史精神,断非桓温“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与夫高齐硬欲具载一家“父子霸王功业”之观念意识可比。在此旺盛强烈的历史精神下,唐初君臣的一些行为可得而解。例如,就太宗言,他毅然决定完成未成之五代史,重修晋史,开修、令宰相监修、甚至亲阅实录等行为和制度之建立,胥与此有关。又如就群臣言,史臣们各书其先世及同僚先世之美,甚至本人尚未盖棺,名字先已列于前史——过分提早入史成名的行为,亦与此有关系也。至如两《唐书·魏徵传》,谓征常将其谏诤言行私录,以付史官褚遂良,盖亦由此可得而喻。

这里宜请留意的是,太宗的历史精神和意识,并非自少即有,而与贞观以来读书论学有极密关系,上引文已略有自述。原夫太宗出身高门阀阅,与杨隋有表亲关系,为贵族子弟。关陇士族尚武功,太宗自少交游,亦与豪侠贵族子弟为伍,是以贞观十年(636年)与魏徵论史及于周成王和秦二世,深讶少时挚友柴绍、窦诞等,“为人既非三益”,而自己居然未被熏染变坏。[32]且早在贞观二年(628年)即曾向房玄龄说:“为人大须学问,朕往为群凶未定,东征西讨,躬亲戎事,不暇读书。比来四海安静,自处殿堂,不能自执书卷,使人读而听之,君臣父子、政教之道,共在书内。古人云:‘不学墙面,莅事惟烦。’不徒言也。却思少小时行事,大觉非也!”[33]这种深悔当年读书少或不读书之情,溢于言表,故贞观以来,年届而立,手自执卷或使人读而听之的折节行为,遂为之甚笃。贞观十八年(644年),散骑常侍刘洎上书称美太宗之“自励”——“乙夜观书,事高汉帝(指汉光武),马上披卷,勤过魏王(指曹丕)”;并推崇其“自行”——“听朝之隟,引见群官,降以温颜,访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闾里好恶”——良非谄媚阿词。[34]

其实,太宗自开秦王府文学馆以来,即与臣僚论学,不待即位始然;第即位后,废文学馆而建弘文馆,遂常于此论学。太宗强调贞观以来之勤学,恐是强调论学较前更从容勤快而已。太宗学识日增,最大关键在与人论学,未即位前以秦府十八学士为主,即位后以两省侍臣为常。十八学士与秦王世民,每“讨论坟籍,商略前载”,盖读书以经史为主,尤究心论史也。今《贞观政要》所辑言论,内容亦复如此,确以论史为多。[35]即太宗折节论学以来,最究心者厥惟史学,目的盖为吸收前人治国平天下之经验,并发挥此种学术。高祖起兵时,犹诫建成、世民以“尔等年少,未之更事”。及至世民平洛阳,仅四年之间,高祖观感遂变,至谓裴寂曰:“此儿(世民)典兵既久,在外专制,为读书汉所教,非复我昔日子也!”此即“乙夜观书”“马上披卷”之明效,由来已久,登位以前盖已如是矣。[36]

基本上,青年时代的李世民,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定天下,性格原本刚烈,似乎颇乏自制力和挫折忍受力,[37]这应是后来造成玄武门兵变的性格因素。不过,尚有另一重要因素,此即与教育——历史教育有关。

原来太宗即位前后,与人论学,其旨趣不仅在多识前言往行而已,他们所讨论的,主要在历史变动的因果关系和价值道理,以俾能掌握及运用。读过《贞观政要》者,将知吾言不诬。颜思鲁、颜相时(颜师古之父和弟)父子,武德中俱曾为秦王府参军事,相时且为十八学士之一,轮值与秦王讨论者。相时祖父颜之推著《颜氏家训》,其弟子作训诫,其中《勉学篇》云:“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他批评“江南闾里闲大夫,或不问学,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同篇之推又述其师梁元帝十二岁便已好学,以读书疗疾痛,尤其“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之推的意思,原欲举元帝此一文史大家,以“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来黾勉子弟努力学习,初无批评元帝读史方法不通之意。[38]

太宗君臣论学,绝非如南朝士大夫一般之风气。梁元帝是江南读书人之佼佼者,尤重读史与躬自撰史,对“以史经世”之发扬影响颇大。[39]但太宗论学读史精神与元帝不同,两者比较,太宗以穷理为重,元帝以死读为主;太宗尤重史学之实学与实用,元帝虽也具经世精神,但读书论学则颇有炫耀饰辞、以邀时誉之倾向。若强分之,前者求学问而应用之,后者则谈学术而炫饰之,大有魏晋以来清谈家之气及玄学、文学之风也。元帝批评当时学风,谓“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谓之学”。实则其自己亦不免如此,或夸耀多识其事,或虚谈其理,故辛苦聚得图书八万卷而引以为傲,前后著书六百七十七卷夸以为豪,喜集众讲论玄佛,大军兵临城下始停讲后悔,恨书无用,咸自焚之,[40]是则元帝终不脱其父兄之风范。唐太宗则不然,他对历史教训之重视与学习,超过五胡时代的石勒,实践且过之甚远。君臣经史兼论,虽论史较多,但探究史事背面之义理,亦即论经世。黄宗羲重读书,倡“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必兼读史,史学明而后不为迂儒”,正此之谓。[41]对历史文化、人伦日用,根寻其变,原本其理,如颜氏之言者,即为贞观君臣承北方学风,而笃切行之者。

石勒不识汉字,欲为中国帝王,犹在军余令儒生读史,与朝贤儒士共论古代帝王事迹。唐太宗二十四定天下之年,正是平洛阳而高祖叹“为读书汉所教,非复我昔日子也”之时。天下大体已定,求功高之赏,其志遂指向君位及君位继承,故五年之后有玄武门兵变,而“升为天子”。由此至贞观初,与太宗从历史入手而论古先帝王事迹者,厥以十八学士之一的虞世南最值得留意。

世南乃唐太宗常引亡隋为戒的主角之一虞世基之弟,历事陈、隋及夏(窦建德)。621年(武德四年),秦王世民平窦建德,世南遂入秦府为记室参军兼学士,与房玄龄对掌文翰,是年已六十四。太宗对世南学艺甚推重,尤推崇其人格,称其有“五绝”云。世南兄弟在6世纪末受业于南朝的大博学家顾野王,陈亡入长安,时人方之为晋之二陆。[42]世南不以史学知名,但其博学源自乃师顾野王。野王虽为文豪,但颇非颜之推所批评的江南士大夫。他“遍观经史,精记嘿识,天文、地理、蓍龟、占侯、虫篆、奇字,无所不通”,在陈为史官,知梁史事。所撰有《玉篇》《舆地志》《符瑞图》《顾氏谱传》《分野枢要》《续洞冥纪》《玄象表》,已行于当时;又撰《通史要略》一百卷、《国史纪传》二百卷,或因部帙过大而未就。世南博学为太宗所佩服,其解释经史往往援引符瑞谶纬之说,当与师门学术有关。[43]其传世之作一为《北堂书钞》,一为《帝王略论》。

《旧唐书·虞世南列传》称“太宗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隟,引之谈论,共观经史。世南……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早期与太宗论历史上的帝王,以启示太宗,厥以世南为最;中期则以魏徵为最。《帝王略论》五卷,即世南与太宗长期讨论的心得要旨,为太宗而撰者,其情形于序文略可窥知。《序》云:

伏惟陛下稽古则天,膺图抚运,武功文德,远肃迩安。犹且未明求衣,日冥思治,属想大同,凝怀至道,南风之在咏,庶东户之可追。以万机余暇,留日坟典,鉴往代之兴亡,览前修之得失。乃命者有司,删正四部,研考绨素,网罗遗逸。翰林册府,大传於兹。[44]

世南在秦府文学馆时,即与太宗论学。此序称“陛下”,称“翰林册序”云云,当指太宗即位后,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于弘文馆时事也,世南时任著作郎兼弘文馆学士。[45]此书虽或成于贞观初,但所论历代帝王之内容,未必迟至太宗即位始讨论,盖太宗有帝王之志,兵变前已然酝酿也。大约太宗兵变践祚,汲汲于改善形象,与努力研求治术,故更重视研究古代帝王事迹。《新唐书·儒学上·萧德言列传》谓“太宗欲知前世得失,诏魏徵、虞世南、褚亮及德言,裒次经史百氏帝王所以兴衰者,上之。帝爱其书博而要,曰:‘使我稽古,临事不惑者,公等力也!’赉赐尤渥”。[46]是则太宗即位后,极力从研讨历史中寻求学习榜样和治术,而魏徵、世南等以经史学术襄助之、启发之,其情可知。

《帝王略论》乃世南与太宗讨论古先帝王之余,独力撰成之简要著作。至于上述魏征徵、世南等集体所论著者,即为《群书政要》一书。此书完成于贞观五年(631年),凡五十卷,集论经、史、子所载,上起五帝、下尽晋年,以满足太宗求知欲者。太宗将此书各赐诸王一本,俾共研习。[47]两年之后,太宗更进一步命令魏徵,就史实专论古代侯王,名为《自古诸侯王善恶录》。太宗之意,在“朕所有子弟,欲使见前言往行,冀其以为规范”。魏征之序,则强调“欲使见善思齐,足以扬名不朽;闻恶能改,庶得免乎大过”,是为《善录》《恶录》两篇主旨。亦即发挥历史功用主义及入史不朽之史学思想者也,是满足太宗将历史教育推及子弟的作品。[48]

唐太宗在贞观二年感叹“为人大须学问”,由其学术臣僚启发其研究史事及史事后面之原理,此即史学经世,所谓“前言往行”“前世得失”是也。这种笃切研究事理的为学精神,与前述所谓南朝士大夫风度不同,盖以实学实用而经世为主。同年或稍早,王珪曾与太宗论为政与用人,强调“人臣若无学业,不能识前言往行,岂堪大任”。太宗肯定之,谓“信如卿言”云,[49]是则太宗不仅自我要求读史明理,推及子弟,且亦欲推及群臣,其观念早已有之,可以知也。

太宗即位初始,大阐文教,于宏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于殿侧置宏文馆,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如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更日宿直,以听朝之暇,引诸人入内讨论坟典,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君臣论史议政之余,亦召收皇亲、外戚、要官子弟为宏文学生。这些国子胄子,皆为未来之接班人也,故最初以学习书法为主。贞观元年王珪迁黄门侍郎,遂奏请置博士,教以经史,而史学首任教席即为许敬宗。[50]其后学校如国子学等亦教以经史,贞观八年诏进士试读一部经史,乃至逐渐开设一史、三史等史科考试,[51]盖欲不论从学校教育以至科举拔人,皆使未来政府官员,泳涵于史学之中也。

至于现代臣僚,太宗常与论史研理之例甚多。例如,贞观二年,太宗读隋代名相高颎本传,兼及《三国志·诸葛亮传》,仰慕钦叹,指示房玄龄等学习其政理,声言“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贤者,若是,则荣名高位,可以长守”云云。这正是切实发挥年前王珪所论——人臣无学业,不识前言往行,即不堪大任之观念也——是宰相群臣以史教育太宗为帝王,太宗相对的亦以史教育宰相等为贤相,互相启发勉励,以图发挥史学经世之思想者也。[52]又如贞观三年,凉督李大亮密谏太宗。太宗极为嘉许,赠以御用金壶、金碗各一,并下书勉励指示云:“公事之间,宜观典籍,兼赐卿荀悦《汉纪》一部。此书叙致简要,论议深博,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盖荀悦《汉纪》旨在“五志”,是极强调以史经世之书。太宗赐其阅读研究,并又点明其要旨以启发之,是为以史启示激励武臣之明例也。[53]

益有进者,魏徵在贞观十三年恐太宗不能善始令终,遂奏上著名的《十渐不克终疏》以批评之。太宗阅疏警惕,谓徵曰:“自得公疏,反复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录付史司,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即以“录付史司”作手段,以励臣求治者也。无怪魏徵私自以前后谏语录付史官褚遂良,而令太宗不悦。[54]实则魏徵等修撰《隋书》,极推高颎尽忠谏、进贤良,以天下为己任,并特别提及“所有奇策密谋及损益时政,颎皆削稿,世无知者”之谦德。他自己却不能此之为者,或其历史意识——入史不朽意识极强,而至过分好名耶?或太宗激励之过甚耶?要之魏徵启导太宗以史,太宗激励魏徵亦以史,君臣史学精神思想互相激**,成为时代精神之所致也。[55]

贞观时代君臣入史成名、以史经世诸史学思想相激**,情况如此旺盛。运用史学知识笃行之切,则太宗在贞观十二年发问之情可见——“朕读书,见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辈数人,诚以为贤!然致理比於三(皇)五(帝)之代,犹为未逮,何也?”魏徵对以仍需读书明理,努力不懈,君臣各保其终,始将可超迈前古云云,[56]是知下引太宗向史官褚遂良之发誓,实出于真诚,而非权术或宣传者也:

(太宗)谓遂良史曰:“尔知起居,记何事善恶?朕今勤行三事,望尔史官不书吾恶!

一则远鉴前代败事,以为元龟。

二则进用善人,共成政道。

三则斥弃群小,不听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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