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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汉晋政教意识下的史学发展(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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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允责邕曰:“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

邕谢允曰:“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词,谬出患入,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

公卿惜邕才,咸共谏允。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於后世。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遂杀邕。

蔡邕被董卓胁从而任官,又以才学为董卓所敬重而成为其重要顾问。他与董卓的关系是貌合神离,明屈身而暗助汉者,究竟如何叹惜董卓,可惜谢、范二史均未载。范晔虽删谢书,但《蔡邕列传》述其死则全据于此。然而,裴松之则据此,而批评谢承“诬罔不通”。他说:

蔡邕虽为卓所亲任,情必不党,宁不知卓之奸凶,为天下所毒。闻其死亡,理无叹息。纵复令然,不应反言於王允之坐。斯殆谢承之妄记也!

史迁纪传,博有奇功於世,而云王允谓孝武帝应早杀迁,此非识者之言。……

王允之忠正,可谓内省不疚者矣,既无惧於谤。且欲杀邕,当论邕应死与不,岂可虑其谤己,而枉戮善人哉!此皆诬罔不通之甚者。[47]

裴松之论史之弊,往往在轻于判人诬罔,想当然耳而又拿不出实据,或虽有之亦常不能平心论证。蔡邕事件的发生,虽未详载他叹息何言,然当日邕如何在允座,如何闻讯叹惜,未可轻易推翻也。王允责史迁言,正足以代表允之无识,且是当时掌握权力者对史官的基本心态。此已不但涉及王允个人的问题,亦已涉及前述的时代潮流问题了;王允此时此言,当非特异的个案而不可理解者。允虽忠正,窃意衡情度理,实仍有疚,因为他官居司徒,国之三公大臣,而竟屈身事卓,与之同列。特重三公政治责任,至常因此赐死坐诛的汉代,且又在东汉特倡气节忠义的风气之下,王允虽能诛董卓,罪咎仍不可辞也。何况王允既知董卓大贼,天地不容,不实时抗贼明节,反而阴谋地委身取容董卓,以图日后的“倒戈”,这种行为今人看来或合理者,当时观念未必如此。是则允之欲杀史臣以免蒙谤,心理上当可体会。况且,前面论及执一排他的精神,则蔡邕之叹息大贼,王允固可视之为“佞臣”也。邕被杀时,马日磾已为太尉,往救之,力言蔡邕史学水平,且声言他“忠孝素著”“所坐无名”,为允峻拒,[48]是则情况可知矣。

前论司马迁认为孔子作《春秋》,具有史家的忧患意识——恐怕思想学术不能完成而传后,又惧怕论述真切而遭时忌以招祸。前一意识乃成就感下的成名意识,后者则为安全感下的恐惧意识。司马迁特别叙述此事,实即衬托其《自序》及《报任少卿书》所自述他自己的此二意识也。自1世纪东汉建立以来,时忌意识日盛,则史家之“拘於时”者亦日甚。公元192年的蔡邕事件,对魏晋以降史家,具有莫大的震撼力。诚如司马迁之言,“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者,蔡邕因史见杀,其已撰就的历史著作则官方不加采录,以致战乱湮没,亦可云悲矣!在政治压力之下,史家偷生未必就能完成其理想,何况身死见杀耶。是则魏晋史家的忧患意识中,后一种的恐惧意识寖寖然超过前一种的成名意识,成为史家瞩目之焦点。史家的安全感如此,则官修之史而具实录的美称者,汉末以降遂成凤毛麟角,难能可贵之事矣。

蔡邕的同事——汉末名臣杨彪,在建安(公元196—220年)一朝,曹操权势笼罩之下,虽颇缀集注记,但其谨慎的情况可想而知。前面提及王沈、荀勖、阮籍等共撰《魏书》,时人认为其书“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孙吴方面,名史家韦昭、薛莹均曾下狱;前者蒙祸,更与修史及官方意识有密切关系。华覈救韦昭之疏中,即直称昭为吴之史迁,请勿“拘系史官”,并力言《汉记》之优劣,唯昭复出始克使吴史光辉直追《汉书》云云。[49]吴主孙皓不听,而诛韦昭,遂成蔡邕之后第二件著名的史祸(事在公元273年)。八十年间发生两次著名史家被杀之祸,一为权臣而号称忠正者所杀,一为暴君所杀,在如此气氛之下,史官尚有何为?后世论官修制度之优者,着眼点在人力、物力的完备充足,但以此完备充足而换取非实录的正史,优劣诚宜再思量也。

史官不实隐讳、委屈取容,诚为危害史学求真存实、客观中正之原则者。汉末大儒郑玄(公元127—200年),闻蔡邕以此为王允所杀,遂叹谓:“汉世之事,谁与正之!”[50]同时代另一大儒许慎,撰《说文解字》,释“史”字之义即云:“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史官之职,以能究明事件真相而正确地加以记述为根本原则,许、郑等经学家既已有见于此,史学家知之当不待言。华覈批评《汉记》之劣,谢承此前已不满之而加重撰。前面所述新史学运动末期大家华峤“以《汉记》烦秽,慨然有改作之意”;司马彪亦力言东汉“时无良史,记述烦杂,谯周虽已删除,然犹未尽”,亦决意重撰。[51]至于夏侯湛重修《魏书》,陈寿重撰《魏》《吴》二志,则又几乎是实时重撰了。两晋以降,史家以当时的政治力量已逐渐消退,故敢以私家独力而重撰汉魏诸国史也。政治力量干预史学,对史家与史著影响恶劣,一至于斯。

前文提到东汉学者日益明了政统之外,则有一道统而可批判政统、整齐世道者的存在,这也是新史学运动末期的史家所日益重视者。这种理念在两种范畴的史学上日渐发展,属于积极发展的一面。

在正史方面,3世纪时代乃三国纷乱之世,史家在重修前代史或本朝当代史时,多严守班彪以纪传别君臣的家法,有些史家积极地对历史人物加以其自己的道德批判,以图重振世道。例如,韦昭为史官,以吴主孙皓之父未曾登帝位,故拒绝为之立“本纪”,而坚持为他作“传”,以致后来招祸。晋初修国史,发生晋史上限的辩论,陆机上《晋书断限议》提出意见说:“三祖(司马懿、师及昭三父子)实终为臣,故书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以不称“纪”,则追王之义”。[52]晋三祖在魏名臣实主,原晋朝创建之迹,则当列之为“本纪”。《汉书》述王莽,以“传”为名而“纪”为实,行“贬天子”的批判。陈寿述曹操,本追王之义而列之为“纪”,但将其行事则系于汉的正朔,实含明则正名分(《史记》某些“本纪”如项羽,用列传体式,故“纪”可以“传”的形式为之。但班彪严“纪”“传”之分,以别君臣,形式亦随之不同,陈寿采司马迁“原始”的意见,兼取班彪正名分的观念也),暗则寓褒贬(非正朔天子,窃其主之正朔而僭为“本纪”)之意旨。陈寿对“纪”“传”之别,观念极为清楚,纪魏主而传蜀吴,三书原本分行,则此“一王”之义尤明显可见。这是巴蜀学派解释当代政治发展的观念,也正是引起正统论纠纷的主因。陈寿在《三国志》发挥了这种观念及解释,《魏书》部分又故意不为晋三祖立传以避忌,这正是造成晋上限争议及陆机意见的提出之原因。《三国志》比较平和中肯,道德批判的意识表现上并不强烈,然而陈寿实际上是本着让事实自己说明真相的实证原则来撰述的,因而寿卒后,范頵等上表朝廷,称其书“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云云,故朝廷亦为此派人就家写上其书。

重撰前代正史方面,华峤和司马彪似皆不满汉代官史,不本于汉代官方立场而撰述者。谯周是一个具有主观见解和独立思想的大儒,虽任官于蜀汉而未以蜀、魏争峙为然。他删除东汉史,司马彪犹未表满意,前引司马彪批评东汉无良史,《汉记》繁杂的同时,亦对谯周的工作加以批评,并且在同一文中,即声言说:“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载善恶以为沮劝,撮世教之要也。是以《春秋》不修,则仲尼理之;《关雎》既乱,则师挚修之。前哲好烦哉?盖不得已故也!”他据此义以批评东观史臣及谯周,显示了他的《续汉书》宗旨所在——执道德教化以批判政局,整齐及重振世道。其后唐太宗读其书,作诗咏之云:“前史殚妙词,后昆沉雅思。书言扬盛迹,补阙兴洪志。川谷犹旧途,郡国开新意。”[53]所谓“雅思”“新意”,当指彪之透过史著“扬盛迹”及“兴鸿志”而言,此即其宗旨所在者也。谢承之作,实亦颇有此志。至于华峤既“以《汉记》烦秽”而立志改作,宗旨亦可知。盖“烦”者,当指史官的取材选择、体例方法,及文字表达而言;“秽”者,当指其价值系统之恶也。其《汉后书》取《尧典》之义而改“志”为“典”;提升“皇后传”而为“皇后纪”,为范晔《后汉书》所本,则其于政教意识亦甚强调也。

正史以外,史家意图以道德教化批评世事,除了荀悦以此无意中种下了编年史学的复兴及正统论的出现外,其重大发展当在地方史、人物志撰述的范畴。这方面发展自2世纪东汉中叶,即有日渐兴盛的趋势,先贤、耆旧诸传著作日丰,成为不预国史修撰而有兴趣于史学者的一条出路。早期最足以代表这种发展的,厥为大儒马融的侄女婿赵岐。赵岐为京兆人,约与蔡邕、荀悦同时代,但高寿至公元201年(建安六年)以九十余岁卒。他少年时代即以明经有才艺知名,为人廉直疾恶,是党锢人物之一,反对政治上的权势人物,连马融也因是外戚豪家,故遂常鄙之而不相见,甚至批评他“虽有名当世,而不持士节,三辅高士未曾以衣裾撇其门也”,是则人格思想可知。所著《孟子章句》《三辅决录》等皆传于时。[54]赵岐是孟学名家之一,则必有受孟子影响者,《三辅决录》属于杂传,即极具孟子所倡《春秋》褒贬的精神,与荀悦的《汉记》一时瑜亮。《决录》一书,乃其根据日常对三辅人物的耳闻目睹心识所得而撰,论判东汉以来已亡没者的行事,自谓“玉石朱紫,由此定矣,故谓之决录矣”。[55]此为刘向、扬雄、班彪父子的一脉流衍,与《古今人表》虽断限不同,但有异曲同工之妙。[56]

在汉末儒学面临衰退之际,荀、赵的史著,实有力挽狂澜之意。正史方面的继起响应者略如前述矣,而人物、方志之作亦如雨后春笋。这些作者,大都是私家修撰,身份是皇帝者有之,如魏明帝的《海内先贤传》;或为王侯公卿,如吴左丞相陆凯的《吴先贤传》;或为逸士高人,如皇甫谧的《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等;身份虽不一而足,大体皆意图探究及表彰政治社会的稳定力量。这条日益兴盛的史学大流之下,值得注意者,厥为社会的价值标准,随着儒家政治的解读与反动,对山林隐逸之士的评价转高于淑世的官宦,此固与自然主义的盛炽有关,但亦与上述的企图意识有关。吴才士陆喜尝著《较论格品篇》云:

或问予:“薛莹最是国士之第一者乎?”

答曰:“以理推之,在乎四、五之间。”

问者愕然,请问。答曰:“夫孙皓无道,肆其暴虐。若龙蛇其身,沉默其体,潜而勿用,趣不可测,此第一人也。避尊居卑,禄代耕养,去静守约,况退澹然,此第二人也。侃然体国思治,心不辞贵,以方见惮,执政不惧,此第三人也。斟酌时宜,在乱犹显,意不忘忠,时献微益,此第四人也。温恭修慎,不为谄首,无所云补,从容保宠,此第五人也。过此已往,不足复数。故第二已上,多沦没而远悔吝;第三已下,有声位而近咎累;是以深识君子,晦其明而履柔顺也。”

问者曰:“始闻高论,终年启寤矣。”[57]

陆喜所论第一流之士为隐逸,第二流为冲虚,名史家薛莹只能列为四、五流之间,价值标准可知矣,在当时,隐逸冲虚之士,实被视为社会文化元气的最后保持者,此管宁之所以高于华歆也。研究这些人物,无异含有探求在乱世中如何维持社会教化,以及未来复兴之道的意义,这是高士、逸民诸类史著日丰的原因。刘劭《人物志序》声言“敢依圣训(孔子),志序人物。”[58]皇甫谧《高士传序》声称“孔子称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并畅发隐逸之幽德云:“高让之士,王政所先,属浊激贪之务也!史、班之载,多所阙略。梁鸿颂逸民,苏顺科高士,或录屈节,杂而不纯。……谧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终始,自尧至魏凡九十余人。虽执节若夷、齐,去就若两龚,皆不录也。”[59]这类史著的真意——积极的正面发扬和消极的反面明幽,于此可知矣。

若将参修国史的人视为正史家,撰述方志人物者视为杂史家两大类,则此两类实有沟通之处,且往往以杂影响正,盖杂史乃是修撰正史的基础也。试以两例作说明:

第一,司马彪《序传》自谓其祖防,雅好《汉书》名臣列传,对家族礼教严整。[60]至他本人则精研《庄子》而作注,又撰《九州岛春秋》一书,然后以此基础重撰《续汉书》。这是其家特重史学经世致用功能,而他兼尚庄学和儒学,由人物志进而修正史的发展轨迹。司马彪实为由杂史进展至正史,尚庄而又强调道德教化的史家。

第二,谯周乃经史大家,亦兼治地方史,如撰《蜀本纪》《三巴记》《益州志》等。陈寿从其学,亦先从地方史入手,曾撰《古国志》《益都(或作部)耆旧传》《华阳传》等。修《三国志》之《蜀书》部分时,显得力于《益都耆旧传》。[61]陈寿批评蜀汉“国不置史,注记无官,是以行事多遗,灾异靡书”,[62]是则修《蜀书》显然较《魏》《吴》二书为难,倘无先前诸地方史的研撰基础,不易奏功也。即使有此基础,若无另一蜀儒杨戏的《季汉辅臣赞》,亦不易奏功。杨戏此文所颂述的蜀汉人物,遂成为《蜀书》选择人物的指导,其颂述亦多为陈寿所引用。[63]《魏》《吴》二书姑不赘,单就《蜀书》而言,陈寿亦由地方人物志及人物批评而进展至修正史者也。陈寿最谨守班彪的成法,修正史不为“表”“志”“世家”,只存“纪”与“传”二体而已,而且也不称为“本纪”及“列传”。但若将三书分行的角度视之,三书无异俱含偏霸的国史之意味,实为地方史的正史化,下开常璩《华阳国志》,乃至后世的通志之先河。

由此言之,杂史的撰述本身即为史学发展的新潮流,又为正史取材之主源。这类史著常以发扬政教意识为主,乃至其反动者由高士逸民的研究,流入神仙灵异的范畴,他们的价值观念及偏爱嗜好,亦于是大力影响正史的修撰。两晋以降至唐初,诸正史往往广立高隐、孝义诸类传,且内容颇或涉及怪异不经之事者,其因当在此。是则政教意识,对史学上的各种影响,可云巨矣。值得注意的是,史学原本即须根据某种价值系统作判断,不须政治力量的介入而然。汉代受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史学亦必碰触此一问题,亦不必政治力量介入而然。第政治力量介入此二范畴,强化了这些思想学术的影响,其结果并未使新史学变成纯粹的说教或反映天意之学术,则实证原则的能为新史家所掌握,实为新史学不被冲击变形的主因。史学是真实的学术。唯其真实,斯然后可进而讲究其经世致用,抱此宏志宏图的史家,或许以此之故,不得不尽力维护此实证求真的根本原则,而使史学得以成立为一门真学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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