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史及其形成理念上(第2页)
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本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
马端临此“相因与不相因论”,实在不“通”之甚。[8]作者无意批评他完全不懂历史的意义及会通之旨,只欲指出,若顺着其观念发展,其所欲达到的“详”与“备”之标准,是难以臻至的,下焉者恐有形成史料堆砌现象之虞。余读《文献通考》,窃以为较郑樵《通志》更具百科全书性格,原因或恐在此。是则通史家法的内争,重点在内容是否完美之争,形式次之。
大体而言,史不可亡,而史又是总体全程性的,故史家需要研究其天人古今的总体全程之全部,并需创作某种体裁形式以容纳此全部,然后始能符合完美主义的要求。站在这个角度看,司马迁所创的通代纪传体及其内容,实为古代史学的卓绝创作,应为古代最完美的史学体制。争论马、班史学优劣之人,就此而论,应为无须强辩,辩之则无谓者也。但是,并非说通史家法的人即能完全了解及符合此旨,例如,杜佑、司马光和马端临,其书皆合全程之义而未必合总体之旨;郑樵与马端临有博雅之长,但却仅止于炫耀其博雅于知识层次,未能融通提升至生命智能之层次,展开其一家之言,将小我之生命融入大我如司马迁及司马光者,使之交流不绝以至永恒不朽。执此而论,司马迁以后,如司马迁者实凤毛麟角;他欲“俟后世圣人君子”,殆将有“后不见来者”之叹也。
虽然如此,但司马迁的通史家法一直未断,宋、元之际更加发扬而已。《五代史志·经籍·史·正史》序论正史发展,谓“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史记》传者甚微”云。[9]“《史记》传者甚微”,乃是相对于《汉书》之传者而言,事实上,包括刘向父子,班固父子,谯周、陈寿师徒,谯周、司马彪之古史辩等,皆与师法《史记》有密切关系。除此之外,晋南北朝直接研究《史记》而为之作注者,有徐广、裴骃、邹诞生,乃至后来唐朝的司马贞、张守节等人;史注学的发展,原即含有史不可亡论,及完美主义的意义。另外,顺着通史家法进行撰述者,从刘向的妇女通史《列女传》以降,其为当时名著者,尚有韦昭《洞纪》、皇甫谧《帝王世纪》、常璩《华阳国志》、元晖《科录》、李延寿《南史》《北史》等书。顺此以寻,当时许多如高僧传、家传、孝子传及文物制度书,乃至正史诸表志,及如干宝《搜神记》(鬼神当时属史部著作)等,皆是逸出朝代断限,本通史家法之作,但若以《史记》为完美主义的标准著作,则这些书大多有所偏倚缺憾也。
在通史家风之下,最值得注意的是6世纪初期梁武帝敕修之《通史》,及6世纪末期陆从典之《续史记》。梁武帝对其《通史》甚自信,曾对当时有“才子”之称的后汉、南齐及当代史名家萧子显夸云:“我造《通史》,此书若成,众史可废!”[10]很明显的,这位名学者皇帝志欲继司马迁之后,集结其史臣集体创作,希望撰就一部足可取代众史的最完美史书。刘知幾评介此书云:
至梁武帝,又敕其群臣,上自太初,下终齐室,撰成《通史》六百二十卷。其书自秦以上,皆以《史记》为本,而别采他说,以广异闻;至两汉已还,则全录当时纪传,而上下通达,臭味相依;又吴、蜀二主皆入世家,五胡及拓跋氏列於夷狄传。大抵其体皆如《史记》,其所为异者,唯无表而已。[11]
其实此乃总体全程之纪传通史,正确断限是上起三皇,下讫于梁朝当代,应为《史记》以后,三通及《通鉴》以前,最符合司马迁构想理念之著作,起码表面上是如此。刘知幾所读者恐是此书之新版本,与隋代旧版或有差异。[12]虽然如此,但据知幾之言,可以窥见此书的构思特色如下:第一,这是集体之创作,以纪传体为标准,以包容自古至今的全程总体历史。就此而言,此书若成,当可取代众史——包括《史记》在内。第二,知幾称此书“上下通达,臭味相依”,似乎意指其能将古今行事相类似的人物事迹归类为传,如《史记·孟、荀列传》或《刺客列传》诸例也,其意似未谓此书能“成一家之言”。事实上,书成于众手,又大抄现成著作,恐怕难如《史记》般成一家之言,或恐竟至如一般官修正史,犯因袭堆砌之毛病。此书之未能取代众史,乃至失传,宜由此思之。第三,此书曾“别采他说,以广异闻”,表示撰者有追求内容更完美的意识。然而在此意识之外,是否又另与当时流行的好奇风气有关?其详不得而知。若是,则其书恐如当时诸正史般,有流于荒奇怪诞之嫌也,将会损伤其作为正史的价值,导致不受重视。第四,此书亦以强烈的正统主义及民族主义,作为构思基础之一,恐与史实的客观可信性有所违背。概括而言,此书或许价值不大,但其以纪传体为标准史体,用以追求完美主义的达成,应值重视。
根据上述分析,尽管梁武帝君臣欲本完美主义修撰一部大通史,但此书虽成,仍将不可取代众史,其理一如郑樵《通志》之不能取代众史,盖以因袭抄录方式以成之,缺乏原创性也。此外,修撰此书之史臣,才、学、识能否比于司马迁,亦为另一关键因素。此书重要主持人为吴均,而非当时名史家江淹、沈约、萧子显、萧子云、裴子野或杜之伟中任一人。其书在天监(502—519年)间开始修撰,至520年(普通元年)吴均卒时,吴均仅完成了本纪和世家这两部分的底稿,列传部分连稿也未就。[13]或许当时江淹、沈约二人已谢世(江卒于505年,沈卒于513年),二萧、裴、杜另有工作吧?《通史》确在梁武帝时已完成,是则吴均死后由谁负责,一时难明。不过吴均此人,文学成就不在上述诸人之下,其所创“吴均体”的风格,曾为沈约所知赏;至于史学方面,他也是一位史注家、编年史家及方志家,著有《后汉书注》九十卷、《齐春秋》三十卷、《十二州记》十六卷、《钱唐先贤传》五卷。以其文才加上撰史经验,当不至于水平太差。《梁书》卷四十九本传云:“先是,均表求撰《齐春秋》,书成,奏之。高祖(武帝)以其书不实,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条,竟支离无对。敕付省焚之,坐免职(时任奉朝请)。寻有敕召见,使撰《通史》。”据《史通通释》卷十二《古今正史篇》之论述,江淹、沈约先后奉诏修齐史,天监中萧子显继起,请得同意撰成《齐书》,此皆纪传体。吴均闻风而起,欲撰齐史之编年体,“乞给起居注并群臣行状。有诏:‘齐氏故事,布在流俗,闻见既多,可自搜访也。’均遂撰《齐春秋》三十篇。其书称梁武为齐明(帝)佐命,帝恶其实,诏燔之。然其私本,竟能与萧氏所撰并传於后”。
据此,则吴均《齐春秋》显然有先天及后天的弊病:他的著作是根据自我搜访于流俗的资料而成,政府档案无从看见。史料不充足完备,当然影响史事的实证,此为先天之弊。萧子显是主动请准修史的,可能由于身份地位不同,梁武帝对之支持亦异,故得参考政府文件,终使《齐书》压倒江、沈二人之著作而列为正史,流传至今。子显之幸,就是吴均之不幸。照说一代大典在如此状况下,就应该暂延或不再修撰,以免过分违背实证主义。然而吴均不此之为,明知其弊而勉力毕之,显有史识不足之憾。其次,他强为萧梁王迹所兴作解释,不但与官方解释有异,抑且又有粉饰虚美之误,此为其后天之弊。如此已为武帝所恶,加上刘之遴乃博学强记、精究《春秋》经义及《左传》编年史的名家,质询之下,遂使吴均“支离无对”,导致焚书之后果。[14]《齐春秋》既然如此,梁武帝何以焚其书之后,复委以修《通史》之任?诚为悬案。大体而言,吴均恐为文才高于史才之人,上述四点分析似有成立的可能。吴均以外究竟尚有何人参修?其人水平如何?皆不得而知。要之,梁武帝欲取代众史的完美主义理想,极可能因群臣史才不济,终成泡影也。
约略与梁武帝修《通史》的同时,北魏宗室元晖亦召集文儒之士崔鸿等修撰《科录》。萧、元二书究竟谁先谁后?是否互相影响?详情不明。但似乎有一共同之点,即二书皆将历代人物“臭味相依”,尤以《科录》为甚。《魏书》卷十五《常山王遵(元晖附)列传》云:“晖颇爱文学,召集儒士崔鸿等,撰录百家要事,以类相从,名为《科录》,凡二百七十卷;上起伏羲,迄于晋宋,凡十四代。晖疾笃,表上之,神龟元年(公元518年,梁武帝天监十七年)卒。”亦即在吴均死前两年奏上也。就成书而言,《科录》较《通史》为早。崔鸿本传未提及此事。盖此时崔鸿负责修起居注,闲暇则自撰《十六国春秋》,故编录《科录》恐为其不得已应命,而又未尽力之工作也。此书貌似通史,但其性质恐为“人同此事”及“依族类传”的编纂性书籍——史纂也。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史记家》介绍此书云:“其编次多依放《通史》,而取其行事犹相似者,共为一科,故以《科录》为号。”按:此言未必,恐知幾耳食之谈耳。因为《科录》奏上两年之后,吴均卒时,《通史》只有本纪和世家之底稿而已,是则此书何得而“依放《通史》”?《科录》撰作之精神要旨不明,但殆非如刘知幾所言,其大略或可从《五代史志》探之。
《五代史志·经籍志》将此书列为子部杂家类,与皇览、类苑、书钞等书并列,显示此书有类似“名人传”百科全书分类编辑的性质。《杂家序》云:“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放着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是以杂错漫羡,而无所指归。”斯则此书可明矣。盖为炫耀博雅而杂错无旨之作,前与裴松之(《三国志注》乃史注学,尚有可谅),后与郑樵、马端临诸作略有所似;但可推知者,元晖、崔鸿固非为了重撰大通史而为之,此则应与梁武帝及郑、马二子的发挥通史家风,追求完美史著者,大不相同。故被了解通史意义的隋唐史臣所不认可,竟将之列为杂家之书。反而崔鸿正在撰述中的《十六国春秋》,却大有糅合《三国志》及《史记》,以熔铸国别及通史于一炉,下开李延寿南、北史的倾向。斯则通史家风,此时在北朝盖已吹起,第至陆从典及李延寿,再吸南方之气,故有撰作之事耳。
从典系出吴姓高门,与朱、张、顾三姓为四大家族,吴、晋时代子弟文武人才辈出,至南朝则颇以文史著名。从高祖陆倕,梁武帝“竟陵八友”之一,当时梁武帝、昭明太子、元帝、沈约、任昉等,多与其家子弟有交谊。从典直系自陆云公、陆琼至从典,亦已三世为史官,前后参与梁、陈、隋三朝修史工作。云公有“今之蔡伯喈(邕)”之称,琼则精于谱牒学、当代史及围棋,幼有“神童”之号。祖孙三人的史学似皆从《汉书》入门,而从典文学训练则学自沈约的“永明体”。[15]
从典十二岁即以文章知名,十五岁举秀才,解褐为陈朝著作佐郎。斯时其父琼已历中庶子、吏部尚书等官,“领大著作撰国史”。陆琼掌陈史,是因大文豪徐陵的推荐。徐陵推崇琼“识具优敏,文史足用”,故陈宣帝长期委以史任,与徐陵所推廌的另一名史家姚察,分掌陈、梁二史之修撰。陆琼最后修成讫于宣帝的四十二卷《陈书》。[16]陆从典有此背景,恐是陈亡入隋,再度任为著作佐郎,为杨素奏请他执行“续史记”任务的原因。《陈书》卷三十《陆琼列传(从典附)》云:“又除著作佐郎,右仆射杨素奏从典续司马迁《史记》,迄于隋。其书未就,值隋末丧乱,寓居南阳郡。以疾卒。时年五十七。”《南史》卷四十八《陆慧晓列传(从典祖孙附)》则作补充,谓坐汉王杨谅之反,云:“其书未就,坐弟受汉王谅职,免。后卒於南阳县主簿。”从典修通史概况,仅此寥寥记载而已,但仍可据此推知下列问题:
第一,从典居史职,经宰辅奏请而修史。是则其性质为官修,与梁武帝修《通史》之不同处,主要是后者乃集体创作,而从典则似无共事者。第二,杨素拜右仆射,时在592—601年(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十二月至仁寿元年正月)。604年隋文帝崩,翌月汉王谅举兵起事,寻为左仆射杨素所平。是则从典修史当在6世纪90年代,至604年免职而止,自后任职于南阳县,不久即死,故其书不能完成,也未能列入《五代史志·正史类》。第三,梁武帝在天监全盛时代立志修取代众史之《通史》,隋文帝学术不及梁武帝,但自开皇九年统一中国,寻亦进入著名的“开皇之治”全盛时期。杨素以宰辅身份,殆以大一统新局出现,或本完美主义建议修通史。其议为隋文帝所批准,是则君相之意识,或与梁武帝君臣相同也,只是文帝甫崩,杨素即不能贯彻初志。第四,梁武帝修《通史》,实欲取代包括《史记》在内诸旧史;然而杨素识见似不及,他只是欲续《史记》以迄于隋朝当代而已。是则杨素、陆从典极推崇《史记》,其通史性质乃是《史记》续篇,欲以《史记》及其续篇二书,囊括取代诸史也。此殆为梁、隋二通史的识见及构思之大异处。第五,姚思廉乃姚察之子,对陆从典父子应当了解,其修《陈书》,虽颇推崇琼之“才学”,但似指其谱牒学、符瑞学、围棋学及文学成就而言,未有一词提及其撰《陈书》,未有一论明显地推崇其史学。李延寿《南史》论赞,对陆氏父子人格学问更未置一词。是则陆氏父子史学水平应不为时人所推重,恐为刘知幾所叹——文才多而史才少——之另一例,与吴均情况略同也。否则姚思廉父子也不会两世努力,重修《陈书》矣。
修撰最完美的大通史——不论自上古至当代,或续《史记》至当代,实为艰巨的工作。虽在官方支持下集体或个人进行,若乏其才,或时间逼促,皆为可望而不可即之事。梁、隋两次所修,或不满人意(梁武帝《通史》若令人满意,殆当无杨素之举),或终告失败;民间史家则或因于正史断代化的习惯,或格于通史工作之艰巨,无有独力为之者。是则自7世纪以降,完美主义的通史著作,其风大戢,需待宋、元以后始能承风再盛也。
不过,司马迁开创新史学,其通史家风一直吹扬未断,犹有“师法相传”者。由于《史记》所代表的是欲运用完美史体,以容纳完美内容,使撰述臻圆而神的境界。故史著之正,应以此为准。是以汉晋南北朝史家或目录学家,咸奉之以为第一部正史。班固以降,断代史大盛,然而不能排斥纪传通史于正史之外者,因素可能如下:
第一,缺乏足够的新史料及史学才识,将先秦再作断代研撰,以取代《史记》。亦即无可能本《汉书》之例,将五帝三王断代独立为书也。此事既无可能,则《史记》为第一部正史的地位终不可动摇。
第二,新史学原本为司马迁所创。前面论及断代史仍然遵奉《史记》的完美体法,只是将人文群体的大范畴缩小为国家朝代而已,但国家朝代仍属人文群体的最大组织,仍得以此为断限范畴,进行总体而阶段性的全程研究,是则断代史仍不失总体全程(阶段性全程)之义。这是班固在天意史观分期论观念下创作,也是不宜或不可能补续《史记》,或另撰一部大通史如《史记》之下,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撰作。断代史既未全违完美主义的史学,实与《史记》及梁武帝《通史》同属一类,不论断代正史背后含有如何强烈的政治意识,在学术上固不可将通史排斥于外;而且事实上,通史本身亦可得含有此类政治意识,并能达至宣扬正统主义的政治功能。
第三,“正史”分类至迟在梁朝确立,梁武帝及梁元帝父子的修撰及提倡,自对目录学家大有影响。此时阮孝绪修《七录》,其国史之分类观念殆即与此有关。《七录》影响甚大,《五代史志·经籍志》多本之,而后世又多本于《五代史志》。另外杨素、陆从典修通史,应是闻梁武帝之风而起,其风影响之下,对隋、唐之际史臣认识,当有深刻印象,故《五代史志》尽管因陆氏书未成而未列为正史,但对《史记》及梁武帝《通史》则加列入。值得留意的是,唐初修《五代史志》之其中一人,即为《南、北史》的撰者李延寿。延寿二史采用通史家法而变通之,是则纪传通史之为正史,应是自然可理解者,盖其代表完美主义的标准著作也。
总括来说,在完美主义之下,史学逐渐产生一种“正”的观念。它是学术自主产生,而非靠外力萌发。政治力量的介入,只是具有助长奠定的作用而已。在完美主义原则之下,历史内容必须是总体全程性(包括阶段的全程性),体裁必须能完成此前提,此类史著方得列为正史。史学的完美主义的内涵,在于能否有效而充分地研撰人文群体的总体全程发展,初未斤斤计较体裁问题。完美主义原有形式完美及实质完美之分别,纪传体的结构体裁易于包容人类历史的总体性,此为形式完美,故在六朝逐渐成为史学的“正法”。至于司马迁——纪传史学的马派,主张史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使著作臻至“圆而神”,此实为实质完美之主张,是不易臻至的完美主义高标准,梁武帝、元晖、陆从典已先后试之矣。高标准既不易臻至,史家退而求其次,欲以完美之正法,以便易于完成阶段全程之实质内容,此即为纪传史学的班派所由兴,至魏晋以降胜于马派的原因。
纪传史学排开编年史学而独为“正法”,此与其体裁能广载历史内容之总体有关,[18]是则内涵求“备”的意念;若纪传史学马派追求历史之全程发展而成高标准,则班派讲究阶段性全程遂可视为低标准,两派皆着眼于史之“全”程始终。当年班彪不满《史记》之“陈略”,亦不满诸好事者之“鄙俗”,基本上乃本于实质完美而评论者也,而其子班固亦本此理念,至评其父“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以成《汉书》,是则《汉书》撰述动机和原则,与内容之详密完备追求有关。班派于六朝成“师法相传”之大派,辗转以降,马、班当年创立完美主义之旨,遂有转变为完备主义之趋势——即讲求一个王朝始终发展的全史,而其内容必须完备者。
前面论及东汉一代之史烦秽,遂有以后不断重修之举发生,华峤、司马彪等人,主要着眼于《汉记》内容实质之不完美,及下限之不完全,至范晔出而佳著始现。刘知幾推崇晔书云:“窃惟范晔之删后汉也,简而且周,疏而不漏,盖云备矣。”[19]则六家论史基准何在,由此可窥。宋文帝“以晋氏一代,自始至终竟无一家之史”,命令文豪谢灵运修撰《晋书》;此所谓“一家之史”非指“一家之言”,乃指一代全史而言也。青年的沈约也“常以晋氏一代竟无全书”,而有撰述之志,隐士臧荣绪因有同感,遂“括东、西晋为一书,纪、录、志、传百一十卷”,成为后来唐太宗重修《晋书》之底本。至如王室贵冑如萧子云,也“以晋代竟无全书,弱冠便留心撰著,至年二十六书成”。此即上自帝王贵冑,下至匹夫隐逸,皆本史不可亡意识,而将完美主义低标准,变作完备主义追求者也。[20]
“全史”着眼于断限之完全及内容之全备,既不以追求实质完美为主要,故能较“易”完成,也颇能满足学术上之求备心态。刘知幾于8世纪借《汉书》而阐断代史,即发挥并奠定了此理念宗旨,他说:
历观自古,史之所载也,《尚书》记周事终秦穆,《春秋》述鲁史止哀公,《纪年》(指竹书)不逮於魏亡,《史记》唯论於汉始。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21]
能“成一家之言”者未必是国家“全史”,《史记》是也。相对的,“全史”也未必能“成一家之言”,臻至实质之完美,则二十五史尽多如是。
东汉以降,史官各撰本朝国史,而先天上皆不可能全,必待胜朝史官完成之。胜朝史官或史家,若本完美主义修前朝史,虽旷日持久亦未必就能完成,但若求其全备而已,则易速成,沈约以一年之速度完成《宋书》,乃为史学史上以完备主义作要求之创举也,与马、班等此前史官史家,终生且或不能遂其志者大大不同矣。此下官修正史多以此为例,圆而神之完美主义理想遂日泯,章学诚所谓唐宋以降史学不亡而亡者,[22]诚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