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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批判制裁下的东晋史学(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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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自桓、灵,君道陵迟。朝纲虽替,虐不及民……人君威尊,未有大去王室……其上者悲而思之,人怀匡复之志,故助汉者协从,背刘者众乖。此盖民未忘义,异乎秦汉之势。魏之讨乱,实因斯资,旌旗所指,则以伐罪为名;爵赏所加,则以辅顺为首。然则刘氏之德未泯,忠义之徒未尽,何言其亡也?

汉苟未亡,则魏不可取。今以不可取之实,而冒揖让名;因辅弼之功,而当代德之号。欲比德尧舜,岂不诬哉![97]

观袁宏此论,在阐明王迹所兴的禅、革二理,归根名教,推崇民本,并指论曹魏所为外于此二理,又能以名教粉饰其功利,盖为禅、革之变态,而名教之邪用也。山松之论,实据于此。诸史家意见如此,平日谈论,恐即互相影响,已为习氏斥魏于序外铺好了道路。

袁氏乃学术世家,自袁准撰《袁子正论》十九卷,其家族以后颇以关心政治社会,持正议以论世见称。宏与山松,文史俱佳,玄儒兼修,持理之正似又过于孙氏兄弟与习氏。孙盛以异样眼光论刘备托孤,而袁准、袁宏则持君臣名教大力推崇,识见实逾孙盛。[98]袁宏因文才过盛而掩其史才,实则其史学才识,当时鲜见,常恐其意不为人知而用力撰史,亦与习氏相同。[99]兹再就其《后汉纪》论述之两点,申述与本主题有关者。

首先,袁宏明知曹魏篡逆不正,但书曹操为公、为相、为王,乃至曹丕篡位,皆不明书其自为及篡逆,笔法与陈寿略同。反而书刘备之事,则曰“自领荆州”于建安十四年;汉亡,则书“明年,刘备自立为天子”于全书之末。是则据评论则篡逆为曹,据笔法则僭逆为备,此究何意?作者思其旨,谓可得而解释者如下:第一,陈寿所采者乃三国分行、互不称臣的立场,诚如袁宏《三国名臣颂》所言:“余以暇日,常览《国志》。……”斯则陈寿的立场不当不知。然而袁纪所采者乃以汉室为正朔中央的立场,曹氏父子得献帝的正式策让,实为事实,故笔法即寿。反之刘备则未得此,故书备“自领”“自立”也。这是实录笔法,作者前已论之,非必明书曹氏“自为”,始能明其篡逆。此事进有可论者,即日后范晔《后汉书·孝献帝纪》,书曹氏“自为”之外,亦书“刘备自称汉中王”“孙权亦自王於吴”等,盖变袁宏笔法而成之也。第二,范晔书曹氏“自为”而有贬义,则其书孙、刘之“自为”亦当有此义,此亦取法于袁宏。盖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受禅之岁,亦即东汉告终的时间。东汉既终而曹魏继兴,则《后汉纪》全书亦应完毕,不必再书。然而袁宏在曹丕受禅后,连记陈群之“义形於色”,及杨彪之辞魏官曰“若复为魏氏之臣,於义既无所为,於国亦不为荣也”两事,接着即以“明年,刘备自立为天子”为结尾。如此结束,无异说明汉亡所不应亡,而人心犹思汉;以及承认蜀汉继东汉而起。这是有意贬魏而排之于序运之外,而让刘备复续汉统也,亦即与习氏的《晋承汉统论》大旨相呼应。于此两事,可见袁宏史笔之高明。

其次,袁宏若以蜀汉继东汉,以正曹魏之篡逆,却何以又用含有贬义的“自领”“自立”笔法述刘备?这正是史家就事论事,不虚美,不隐恶的正法;盖刘备继汉统是一回事,而刘备不得天子任命以自为者又是另一回事也。此理当从袁宏论光武帝事着手观察。据内继系统,光武显非绍续西汉的正统,然西汉末国统三绝,光武遂得以高祖九世孙中兴继统。自光武以来,东汉王室皆以光武继西汉第八世的元帝,袁宏对此有理论性的佳评,云:

光武之系元帝,可谓正矣!

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务者也。是以高下莫尚於天地,故贵贱拟斯以辩物;尊卑莫大於父子,故君臣象兹以成器。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体。夫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乱,置之六合,充塞宇宙,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未有违夫天地之性,而可以序定人伦;失乎自然之理,而可以彰明治体者也。

末学庸浅,不达名教之本;牵於事用,以惑自然之性。见君臣同於父子,谓兄弟可以相传为体,谓友於齐於昭穆,违天地之本,灭自然之性,岂不哀哉!夫天地灵长,不能无否泰之变;父子自然,不能无夭绝之异。故父子相承,正顺之至也;兄弟相及,变异之极也;变则求之於正,异则本之於顺;故虽经百世而高卑之位常崇,涉变通而昭穆之序不乱。由斯而观,则君臣父子之道,焉可忘哉![100]

袁宏此论,在思想史上甚有价值,他从融合玄儒的角度,辨明自然与名教、性理与事用的关系,主张名教治体乃是顺性理自然而生,而后者则得前者始能彰明,由此而论向伦理政治,对传统家长式统治的伦理意识,具有甚大的震撼力。兹不赘其议论在中国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史上的价值和地位,即就“光武继元帝为正”此一命题上看,袁宏持论亦甚合理,盖父子相承乃自然之理,至正至顺,昭穆祖考由此而生,只有在夭绝状况之下,兄弟相及始得发生。然而理虽变异,仍当求本于正顺,始能符合自然。光武拨开成、哀、平三帝,而直继父辈之元帝,允合继祢之义,亦即符合自然之理,而又符合因此理而制定之名教也。光武上继元帝为正,则刘备虽处变异之极,但仍可求本于正顺,得以蜀继汉为正矣。《后汉纪》全书末句,其背后之道理意义当在此。

全书第一次出现的“袁宏曰”,是针对光武建武元年四月公孙述称帝及胁逼名士李业而发,不啻表明了全书的要旨所在。他以李业因盛名而死,遂畅论名的本质、意义及其为用,认为“夫名者,心志之标榜也。……因实立名,未有殊其本者也。太上遵理以修实,理著而名流;其次存名以为己,故立名而物怼;最下托名以胜物,故名盛而害深。”[101]这是由形名论检论名实、名理者也。此旨明,则第二次“袁宏曰”评论晚公孙述两月称帝的光武,理据始明。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更始外逼于赤眉,内劫于叛乱,已由长安亡命至新丰,而光武却在河北以萧王即天子位。袁宏详记群臣初以武功和文德为宜正号位的借口,力谓光武功大,三分天下有其二和带甲百万,这是功利主义的唯实力论。及至群臣出,耿纯即进言,谓天下士大夫追随光武,其计固望攀龙附凤而已;今光武若逆众而不正号,士大夫望绝计穷,有去归之思,无从大王也。光武感其言,又梦乘赤龙上天云云,而“赤伏符”亦适时出现,遂即位于鄗。这段史实,若读者记忆犹新,则与前述刘备即尊事件,有非常类似之处者。是则袁宏论光武即位,无异亦即论昭烈即位也。他说:

夫天生蒸民,而树之君,所以司牧群黎,而为谋主。故权其所重而明之,则帝王之略也;因其所弘而申之,则风化之本也。夫以天下之大,群生之众,举一贤而加於民上,岂以资其私宠,养其厚大?将开物成务,正其性命,经纶会通,济其所欲。故立君之道,有仁有义。夫崇长推仁,自然之理也;好治恶乱,万物之心也。推仁,则道足者宜君;恶乱,则兼济者必王。……此盖本乎天理,君以德建者也。夫爱敬忠信,出乎情性者也,故因其爱敬,则亲疏尊卑之义彰焉;因其忠信,而存本怀旧之节著焉。有尊有亲,则名器崇矣,有本有旧,则风教固矣。是以……服膺名教,而仁心不二,此又因於物性,君以义立者也。然则立君之道,唯德与义……陈之千载,不易之道。

昔周秦之末……六合无主,将求一时之际,以成拨乱之功,必推百姓所与,以执万乘之柄。虽名如义帝,强若西楚,焉得拟议斯事乎?由是观之,则高祖之有天下,以德而建矣。逮……国统三绝,王莽乘权……然继体之政,未为失民;刘氏德泽,实系物心。故……一假(汉)名号,百姓为之云集,而况刘氏之冑乎?於斯时也,君以义立。然则更始之起,乘义而动,号令禀乎一人……成为君矣。

世祖(光武)经略,受节而出,奉辞征伐,臣道足矣。然则三王作乱(指更始部下兵变),勤王之师不至;长安犹存,建武之号已立。虽南面而有天下,以为道未尽也![102]

袁宏论事,先展开其论据以作前提,待理明而判断始下,这是史家所鲜见者。树君于民,非以私其所资,乃是顺万物好治恶乱之心及崇长推仁之理而为者。据此,则“道足者”及“兼济者”必王,盖君以德立也。相对于周秦及西楚义帝的名实关系,袁宏认为汉高祖以德而立。而汉德未衰,为民所感念,不当易君而王莽易之者,乃是失道。更始训民而起,是以义立而非以德兴,盖顺人民敬爱而尊汉、忠信而怀旧的心理而起也。更始依此名实兴起为君,光武在其麾下,假此义理而坐大,最后叛逆自君,是臣道足于前而不足于后;及其君难不救,君在自僭,即使能南面,但终为“道未尽”之举。道何以未尽?盖违反崇长推仁的君以德建,及存本怀旧的君以义立之原则也。光武君臣因功利私欲而遽建政权,致使“道未尽”;“道未尽”者,亦即开统未正之谓也。据此以况刘备:刘备实因义而起,以刘氏之冑而继统,其理本如光武。然而曹丕废逆,勤王之师不至;献帝尚存,备君臣亦因私欲而遽即自君,循名责实,道未尽者一如光武,袁宏以评论贬光武于前,复以叙述贬昭烈于后,而此二君俱为后世所称,却为袁宏其所未正也。

特别指出一点,上述史家皆对篡逆作批判,而有匡正世道之志。大体上,因论篡逆则必然指及王迹所兴,根据散见史料,孙盛和凿齿皆全力为东晋争正统,不惜妄引他们所不全信的灾异图谶以作证据,致有荒诞曲解的倾向。[103]袁宏《后汉纪》的断限不及于晋,但其批判光武和昭烈,无异即影射与二帝相类似的东晋元帝。[104]且其从弟山松痛论曹魏,亦有影射晋三祖之意,与干宝的婉转,孙盛的回避,凿齿的强辞文饰,诚各异其趣。若不互相比较,袁氏之旨实不易明,故《后汉纪》自序不但特揭明“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之旨,犹恨人读史“止於事义,疏外之意,殁而不传”,是以再致其“怅怏踌躇,操笔悢然”之意。

上述所有问题既明,则凿齿的《汉晋春秋》及其后的《晋承汉统论》,其宗旨、目的、性质和作用,大略可想而知之。兹将其理论架构展开,并略加评析:

凿齿自谓其宗旨在“尊君”。“欲尊其君而……推之於尧、舜之道”。他认为时人的批判或影射,皆因“不知”尊君则须推之于尧、舜之道的道理,因而其目的是要透过论史以发明斯义,另一目的则是据此以裁正桓温,[105]而所欲论的对象,则是三国之间和魏晋之际,性质实属政论居多。

对他具有启示作用的来源有二:第一,是刘氏学说和班氏史学。他们解释汉兴的功德,和斥秦、项二伪于运序之外,乃是习氏推晋继汉的主要理论根据。第二,是巴蜀学派及谯周释谶。巴蜀学人有天命在魏说的解释,谯周推衍之,以刘备、刘禅二主的名讳拆字,预言蜀汉政权已具“备”,但后来“禅”授予他人。此在前面已有论述。后来贾充以成都出土璧玉,遂引谯周此释,解释为此人即司马炎;理由是后主最后的年号为“炎兴”,此为《汉晋春秋》之强调,所谓“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者,亦即晋统承汉的天意根据所在。[106]然而刘、班及谯周等的说法,原即具有附会、曲解的主观色彩;而且具有政治意义,刘、班尚有教化意义及入主出奴意识,是则习氏以此为其架构的经络,特色亦可知矣,作用亦可明矣。

《晋承汉统论》主要不在为蜀争正。以蜀为正的发挥应在《汉晋春秋》。大略可知的是,“蜀人杖正”理论上是因为已判定了“吴、魏犯顺”,在此前提下,遂引“宗室”和“天心”作为其所以正的证据。天心说是违反晋官方理论的,只是贾充有此一说,遂被习氏毅然采用。宗室说则未详其系统论据,前文引清代四库馆臣之言,似有为东晋向五胡争正统之意,故由此以先为蜀争正统。很可能习氏解释宗室说未详或理未正,所以才有袁宏的补充发挥,解释光武继祢之正顺,及因义且以正冑兴起的系统理据。[107]事实上,凿齿有视刘备为“霸王”之意,论其兴起以权,而有“负信违情,德义俱愆”之过,故“虽功由是(夺刘璋土)隆,宜大伤其败”;因此进论三家不能相一,是由于“力均而智侔,道不足以相倾也”。[108]

明显的是,孙盛对三国兴起皆作批判,有否认任何一国为正的意思,而习氏似也有此意。只是习氏因欲尊晋抑桓,因而形成其政教意味甚浓且又特殊的正统观念,由此而顺着编年史复兴的潮流,创作了史学史上最早的编年通史,用以发挥其旨。《汉晋春秋》既为编年通史,则政权终始之际的正朔统纪问题遂特被重视。他既主张蜀为正,则献帝废后的纪年,当以蜀汉年号继之,至司马昭灭蜀而止。基于此需求之下,遂又不得不为蜀争正统矣。他以刘备行权自君、宗室嗣祖作解释,似亦自知未能满意,故不得不援天心以明真命。然而事实上,这种构思与《晋承汉统论》的说法颇有矛盾。因为在该论中,他援引刘、班解释周末无主数十年而为战国,最后由汉高超秦、项二伪而远嗣周统的,故谓“自汉末鼎沸五六十年……三家不能相一,万姓旷而无主”,至晋始有定天下之大功而一天下。执此论统必须以一的传统观念,遂认为“推魏继汉,以晋承魏”为可惜之举,主张“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据此,则“以晋承汉”应指超三国而远承东汉也。但是该论同时亦用《汉晋春秋》的构思,认为“汉终有晋”——即以蜀为正统继东汉,而亡于有晋。“以晋承汉”说是表示三国时天下无主,“汉终有晋”说是表示天下有主,正统在蜀。二说矛盾,难以自圆,岂习氏自谓之“诡事”耶?“奇论”耶?抑尊晋贬逆心切的无意之失耶?

正蜀是由于前提已以魏、吴犯顺而逆。吴之逆,前面已引孙盛和习氏之说。习氏主要在正魏之篡逆不正。魏因篡逆而不正,其理据何在?习氏未见正面提出。鄙意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判魏因篡逆故不正,已违反前引晋武帝《告天策文》的官方言论,解释愈多则愈将违反。第二,武帝宣称曹魏“扶翼刘氏,又用受禅於汉”的,晋亦以类此情况而“有大造於魏”。如此解释魏之逆迹愈明,而晋之逆迹亦愈明。故详释魏之逆理,毋宁只判其逆而不释其理。事实上,凿齿最大顾忌即在此,是以《晋承汉统论》开章即假设二问——“魏武帝功盖中夏,文帝受禅於汉,而吾子为汉终有晋,岂实理乎?且魏之见废,晋道亦病。晋之臣子,宁可以同此言哉?”——以展开其全部理论。

根据前面所言,以蜀为正之理虽颇牵强而亦非全非,但“汉终有晋”说实为不通而矛盾之言,确非完全根据史实作推理的实证之道。虽然如此,习氏确已提出解释。然而若不欲过分违反官方意见,或为了为亲者隐、贤者讳,则实不应判定魏篡逆不正,因为自知魏篡逆不正,则晋同理亦然也。今逆魏而不解释其理,只为投鼠忌器,则习氏态度未诚、立场未中,隐然自知理屈不当也。故第一个问题,无论如何说,当难以服人之心。袁氏兄弟就魏大发议论,恐受此影响。其次,魏武帝和晋宣帝之事,连胡人也取以为笑柄,其欺弱狐媚世已知之,干宝亦已“直而能婉”的提出评论。习氏以魏废汉为篡逆,以晋废魏为合义,读史者虽未观其理据,已知其弊病。盖其理若然,则晋明帝何以悲泣自责耶?

习氏何以解释魏之见废而晋道未病?其主要理据为:“夫魏自君之道不正,则三祖臣魏之义未尽。义未尽,故假涂以运高略;道不正,故君臣之节有殊。然则弘道不以辅魏,而无逆取之嫌;高拱不劳汗马,而有静乱之功者,勋足以王四海,义可以登天位。”关键仍在第一句。既然若干问题的答案关键,皆在“魏自君之道不正”,而又对之不展开解释者,则上述推论习氏之心理者可知也。

据其解释,“魏自君之道不正”矣,“故君臣之节有殊”,亦即出现君不君、臣不臣的关系。问题在君既不君,则臣可不臣吗?且先君不君并不一定就是后君亦不君,若因先君不君则臣可不臣,难道后君无不君之事发生,亦可臣不臣吗?既臣事无罪之后君,则不应尽义辅佐,匡正前失,而反而可乘其“微弱”以取代之吗?

自君之道不正形成君臣之节有殊矣,则三祖臣魏之义遂可得未尽吗?如何未尽?习氏解释,谓汉末失御,三国战乱无主,曹操非真主,但司马懿“势逼当年,力制魏氏”,稍不从慎,即“有不容之难”,故不得已“降心全己,愤慨於下;非道服北面,有纯臣之节,毕命曹氏,忘济世之功者也”,何况“宣皇祖考,立功於汉,世笃尔劳,思报亦深”,更愤慨于曹操之“志在倾主”也。及至操死,“大难获免”,於是兴起,攘外敌,扫内忌,大恢“命世之志”,巩固“非常之业”,以遗子弟。景、文二帝以“灵武寇世”继之,建格天侔古的功勋,至武帝遂混一宇宙,“定千载之盛功”。这种功业皆司马氏所为,不是曹魏所为;而且司马氏也不是为辅魏为之,而是为己为之。据此,则宣帝有不得不臣于曹操之理,可以同情;此时其臣魏之义未尽,亦勉强可体谅。然而宣帝侔操死之心久矣,故待其一失,即渐经营其所谓志业,此即“义未尽,故假涂以运高略”也。问题在:第一,后君无失,三祖的志业乃是为自己打算,而非为国家辅魏打算,此则臣道足吗?第二,既意识自己绝非魏之纯臣,不会为之毕命,祖考前受汉恩,自己愤操倾主,则司马懿之所谓“济世”者,应是匡复汉室、诛讨逆臣也。如今不但助魏灭(蜀)汉,抑且是资魏以取魏。如此之“臣魏之义未尽”,臣汉之志亦无,若谓“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晋则足耶?若谓晋之成业济功,无所因籍于魏,事实可信耶?助逆魏而灭正蜀则为逆道,资魏名而夺其国则逆德,干宝婉言朝有寡德鲜耻,盖三祖君臣是阴谋建业,逆理成功者也,何得称“无逆取之嫌”,“勋足以王四海,义可以登天位”?

习氏所谓的“我道大通”,若循名责实,则不论名或实,其推论皆不合逻辑,不通之至。他只是为了裁抑桓温而贬魏,又恐贬魏则牵连及晋,动摇国本,故强分魏、晋二者不同,强为晋作粉饰,而假尊晋之名论之而已。若真亲晋尊晋的晋臣,当不会如此强伸此义,盖这是愈描愈黑、掩耳盗铃以为人不知其事实的做法也。他建议晋朝“定空虚之魏以屈於己,执若杖义而以贬魏哉”,肯定不会为朝廷所采纳。干宝说晋三祖“不及修公刘、太王之仁”,“创基立本,异於先代”,应为晋人之理智正义者所共识,岂是习氏强谓晋德受民所推,“配天而为帝,方驾於三代”之辞所能夺?上述袁宏大伸暴虐未极,纵文王不能南面,以及君以德建义立的宏义,敷畅“假人之器,乘人之权,既而以为己有,不以仁义之心终”的宏旨,当为有所感于习氏而发者也。事实上,习氏该论尾段至与周相比,亦承认“虽我德惭於有周,而彼道异於殷商故也”。不论如何牵殷商以为借口,基本上,他显然自知晋道是有惭德,不能强辩以掩饰的;故谓其内在意识如此,则发诸外表的辩白遂难自圆,乃至流于强辞曲说、愈描愈黑也。

习氏史学及其正统论,在史学史上确是具有地位的。首先,他的正统观念诱使他开创了编年通史的新途,大异于荀、干、孙、袁等人的断代编年史。其次,他的正统论出发点为经世致用的精神,而陷于曲论非理,乃是由于晋德本身确有不可辩的问题所以造成者。最后,它的影响,正面是加深了以后史家对国家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诱发其对此提出解释或批判的意向,使中国史学的淑世精神特显,不致落在象牙之塔里。反面之弊则亦正在此,上述四点可证。过犹不及,皆非至善。不过,习氏史学及其正统论,终归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史学的一部分,值得检讨和重视。

[1]详见《梁书·沈约列传》,卷十三,页24B~24C、页25C。

[2]魏晋以降南北学风之差异和发展,论者颇多,详见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向》(收入其《魏晋南北朝史论丛》,页351~381);钱宾四师《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收入其《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7年7月初版,页134~199);何启民先生《永嘉前后吴姓与侨姓关系之转变》(收入其《中古门第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82年2月再版,页39~78)。

[3]二子皆刘后主师友,《三国志》,卷四十二皆有传,但李仁则附见于其子李撰之传内。常璩《华阳国志》述古学大抵据此,尹默见卷十下,页11A,李仁父子见同卷,页11A、11B。

[4]杨氏父子学行,详见《后汉书·杨厚列传》(卷三十上,页1047~1050)及《华阳国志·杨序(厚)》条(卷十中,页1B~2A)。按:《三国志》注所引《益部耆旧传》及《后汉书》,均作杨厚,字仲桓。《华阳国志》则字同而名为“序”,今从陈寿及范晔。又《华阳国志·杨班》条,谓班亦字仲桓,成都人(见卷十上,页7A),其人显与杨厚不同。杨厚在安帝时,因父之助而为朝廷解图谶,与邓太后意不合,免归,时年约三四十岁,遂复习业于犍为。广汉、犍为,皆益州属郡,则父子之学术有地方性渊源可知。永建二年再度入京,至梁冀当政始告归,在京居留应达十四五年之久;约在公元153年(桓帝时代)卒,年八十二(《华阳国志》作八十三)。

[6]周舒“名亚董扶、任安”,是巴西人,董、任则皆广汉人,皆少学术于杨厚也。详见《后汉书·任安列传》(卷七十九上,页2551)、《董扶列传》(卷八十二下,页2734)、《三国志·秦宓传》注引《益部耆旧传》(卷三十八,页972)及同书《周群传》(卷四十二,页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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