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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批判制裁下的东晋史学(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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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批判制裁下的东晋史学

析论习氏观念之前,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史家,他们对历史大问题的论述不可不知,盖与习氏有所关系也。

习凿齿与孙盛、孙绰兄弟过从颇密,常相与讥调及谈辩名理。孙绰文藻为当时文士之冠,是“谈宗”之一,他们不但常谈,亦时与其他谈宗如刘惔、殷浩等谈,桓温时也参加。但殷浩是朝廷刻意起用以制衡桓温者,故谈士们颇倾向殷浩而疏远桓温。[78]对于权力欲旺盛而有野心的政治人物来说,最大的牵制应是来自他处而势均力敌的权力制衡,然而自353—354年,殷浩因北伐失败而废,而桓温西征平定三辅后,此权力制衡状态即告消失,谢安等人对桓温,不过只能作阳奉阴违的牵制罢了。自此以后,制衡的力量主要来自舆论,尤其是史家所作的史论。但必须了解的是,桓温的历史意识甚重,曾声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这是国人首次声明此意识者。这种历史意识,当然足以表达桓温的人格心理,心理学上属于成就欲的成名意识。不过,桓温此语其实表示他自我设有限制,此即他先有道德自觉——自觉行为的流芳与遗臭(善与恶),而且知道恶不如善,人生须先行善,万不得已而为追求永恒的成名,才考虑到行恶。他这种人格心理曾多次表露,为时人所悉。如袁宏文笔向为桓温器重。宏作《东征赋》列举南渡诸贤,故意遗漏温父桓彝,温甚愤怒,而惮宏一时文宗,不敢加害,后因郊游而质问宏,宏以美辞颂彝,温始泫然而止。是则桓温强烈的历史意识,本质上实以珍惜令名,成就不朽的生命为主。[79]4世纪中期诸史家注意王迹之兴而批判篡夺政治,实皆有制衡桓温之意,攻其此特点而使之有所顾忌也。《晋书》卷八十二《习凿齿列传》云:

是时,(桓)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荥阳),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起汉光武,终於晋愍帝,於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引世祖(武帝)讳炎,兴而为禅受,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

余读该传,恒苦思此段记载的内涵意义,及其与以后所上《晋承汉统论》之间的关系;又思索欲裁桓温之觊觎,此事究与正蜀逆魏有何关系,何以必须引用谶纬以明天心?明天心的渊源与意义何在?根据上述分析,始略有会通之意。盖裁正桓温作贼野心,则必须针对近代篡夺政治之现象作研究及批判,而且必须运用形名论之较论名实方法以发明事实真相和名、实之间的差异,从而本正名主义、道德批判疏清道理,以达拨乱反正之功能,使历史意识强烈的桓温惜名顾虑,不敢及身称帝。至于引天文图谶以明天心,乃是习氏等深知桓温相信此术,[80]取法于班氏父子的《王命论》观念以施于治史者也。《晋承汉统论》之提出,实为补充及发明《汉晋春秋》撰作之旨,并辩解他人对此之惑。

《晋书·桓温列传》谓温之所以名温,是因温峤称其“真英物也”,故桓彝即以峤姓名温。桓温青少年时颇获时誉,刘惔与之友善,称之为“孙仲谋(权)、晋宣王之流亚也”,温则常自比于“宣帝、刘琨之俦”。名父之后,又屡为时贤所称,是他珍惜美名而恶他人比之于王敦的原因。好名之余,也造成了他效法魏武、晋宣之志,但亦如此二人般,终因珍惜美名,未致及身成篡。[81]及至4世纪五六十年代,桓温平定成汉、进伐三辅、光复洛阳,不意369年有枋头之败,遂使政局提早动**。盖桓温发动政变,欲以变动内政的方式,转移对外之挫折,以确保名位,稳住局势也。《温传》云:

温既负其才力,久怀异志,欲先立功河朔,还受九锡。既而逢败,名实顿减,於是参军郄超进废立之计。温乃废帝而立简文帝(371年)。诏温“依诸葛亮故事”。……

是时,温威势翕赫,侍中谢安见而遥拜。温惊曰:“安石(安字)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於前,臣揖於后!”……(翌年)帝崩,遗诏家国事一禀於公(温),“如诸葛亮武侯、王丞相(导)故事”。

温初望简文临终禅位於己,不尔便为“周公居摄事”。既不副所望,故甚愤怨,与弟冲书曰:“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

稍后桓温即讽朝廷加己九锡,九锡文由袁宏撰写,累相催逼,谢安、王坦之等因温疾而故意拖延发表,温遂不及加九锡而卒。

所有这些事件,与桓温的历史意识及历史知识有密切关系,故遂成为史家借史发挥的对象,及特重汉晋史研撰的原因。

首先,桓温被诏“依诸葛亮故事”,后来又不满意于依此故事。孙盛遂注意到刘备托孤事件,严肃地批评说:

夫杖义扶义,体存信顺,然后能匡主济功,终定大业。语曰:“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可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备之命亮,乱孰甚焉!

世或有谓备欲以固委付之诚,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指刘备谓亮“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语);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涂。是以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谓之为权,不亦惑哉![82]

自陈寿以来,大家公认刘备托孤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者,而孙盛则以防微杜渐的异常意念,严加批评,盖针对桓温而言也。孙盛既已表达此旨,故习凿齿则不须再言,而在《汉晋春秋》中特载《后出师表》,以述明亮志在北伐,但非欲立大功以作篡夺之资本。另外,时人既比桓温于孙仲谋和司马懿,《汉晋春秋》则特借诸葛亮之口,谓“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只因战略关系,故“权僭罪,未易明也”;又特记“死诸葛走生仲达”事,似有意讽桓温兵败畏敌。转矛头对内也。[83]

其次,桓温不满再次“依诸葛亮故事”,起码要求提升至能“依周公居摄故事”,即是欲效法王莽先例。孙盛对此似也借了前面已引的曹操、曹丕父子的说话,而有所影射;习凿齿也直写天子坐受废辱的“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桓温此时所写的,正是废弑篡逆的事,路人皆知,以其惜名而举棋未下最后一着耳。在此举棋不定之际,孙、习等发明上述史事,应有意义者。曹操以为“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而此际桓温则是若天命未至,吾欲为周公居摄事耳。孙、习皆欲借史裁正桓温,盖以温本有强烈之历史意识,是则二子论诸葛、述二曹及司马昭,环绕辅政、废篡诸事而发,恐有影响于桓温暂欲为周公者。

最后,晋官方宣称汉、魏、晋一系依行运相禅,但此表面的理论之内,实另有一唯权力是尚的功利思想,且为此时代的现实思潮。前文论述当汉魏禅让时,华歆等将相大臣劝进,即谓“自古及今,有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考以德势,则盛衰在乎强弱,论以终始,则废兴在乎期运”,意即以盛衰决定废兴,以强弱决定期运,他们之所谓德势者,实功利主义权威观念之谓也。曹丕初时犹以“以德则孤不足,以时则戎虏未灭”为辞,终则通达地接受了禅位。其后晋武帝受禅告天之文,竟公然以此作应受禅的理据,并云:

汉德既衰,太祖武皇帝(曹操)拨乱济民,扶翼刘氏,又用受禅於汉。粤在魏室,仍世多故,几於颠堕,实乃有晋匡拯之德……此则晋之有大造於魏也。[84]

助人是善事,贡献于团体则为功,但若谓借人名义而助人立功,即可振振有词而夺取其地位利益,此乌乎可?魏室变不可而为可,晋室效之于后而竟倡之为公理,此则世道人心的邪恶变异可知也。己所为者既为公理,焉能禁人之效法,这时代强权篡夺的恶性循环,伊于胡底?王氏与司马氏共天下,故王敦几覆初肇之东晋。据前引资料分析,桓温之构思亦是欲先立大功,而后逐渐取代者也,第不及而卒,遂由其子桓玄继起成事矣。刘裕起义复晋灭玄,有大功于司马氏,十六年以后竟成篡夺。史谓刘裕逼晋恭帝亲手书“禅位诏”,帝“即便操笔,谓左右曰:‘桓玄之时,天命已改,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刘裕则于《告天策文》中,历数自己歼“奸宄”,灭“僭伪”,有“大造晋室,拨乱济民”之功云云。[85]强权可以胜过公理,但强权不可能永久胜过公理,斯则强权胜过公理者并非腹心大害。魏晋以降之大害,盖在以强权为公理也。西晋初期,名谏段灼上疏论尧舜禅让,批评魏文帝,兼及晋武帝,指其“亦不异於昔魏文矣”[86],可见时人论魏晋之非者甚早,第于史著言之,干宝《总论》盖最早有感于此,已隐然直指此事而痛加诛责也。

此理既明,则知当时史家有拨乱裁正之心者,绝不会仅止于上述的史实发明及评论。孙盛对魏晋两朝事迹,因欲回避官方立场,喜以让史实自己说话的实录原则为说明之本;对汉末其他群雄,则常加评论。《魏氏春秋》除记述了上述曹氏父子谈话外,又特载陈琳《为袁绍讨曹操檄》全文,借其文以申君臣义理及僭逆之恶,指责古今“无道之臣,於操为甚”,是“豺狼野心,潜苞祸谋”之“枭雄”。[87]但袁绍本身亦是潜苞祸谋之人,其讨曹也非为了什么公理,故孙盛亦批评曹操哭临绍墓为失,其理据云:“昔者先王之为诛赏也,将以惩恶劝善,永彰鉴戒。绍因世艰危,遂怀逆谋,上议神器,下干国纪。荐社污宅,古之制也;而乃尽哀於逆臣之家,加恩於饕餮之室,为政之道,於斯踬矣!……”[88]是则孙盛本春秋精神诛乱臣贼子,由此而及于贬天子。寻有关史料,这方面的记述及评论甚多,至于他贬曹最明显者,厥为论曹不法先王,而指其“魏之代汉,非积德之由,风泽既微,六合未一”。[89]论德论功皆未充足,此正为习凿齿《晋承汉统论》贬魏的两个理论基点。

曹氏父子包藏祸心而行篡逆,孙盛让事实自行说明而已,其直接评论者仅止于批评其功德俱微,并未否定“魏之代汉”也。是则追究僭篡政治本源,虽已推及于此,犹未厌众心也。兼且他为了裁正僭逆,遂亦痛论于孙权和刘备,曰:

昔伯夷、叔齐不屈有周,鲁仲连不为秦民,夫匹夫之志犹义不辱,况列国之君,三分天下,而可二三其节,或臣或否乎?余观吴、蜀,咸称奉汉,莫能固秉臣节,君子是以和其不能克昌厥后,卒见吞於大国也。向(孙)权从群臣之议,终身称汉将,岂不义悲六合,仁感百世哉![90]

盖孙盛有一重要观念,即“士不事其所非,不非其所事”,趋舍出处不能怀二心,而二三其节;人臣不能如此,人君不能如此也。[91]孙、刘皆非曹魏假汉名而至篡盗者,然而他们也假汉之名,终至乘乱帝制自为,不能坚持以汉臣之名讨逆。是以孙盛又批评吴、蜀联盟云:

夫帝王之保,唯道与义。道、义既建,虽小可大,殷、周是也。苟任诈力,虽强必败,秦、项是也。况乎居偏鄙之城,恃山水之固,而欲连横万里,永相资赖哉?

昔九国建合从之计,而秦人卒并六合;(隗)嚣、(公孙)述营辅车之谋,而光武终兼陇蜀。夫以九国之强,陇汉之大,莫能相救,坐观屠覆。何者?道德之基不固,而强弱之心难一故也。而云:“吴不可无蜀,蜀不可无吴”,岂不谄哉![92]

明显的,孙盛此分析批评,是由道德政治出发的,据人文理性的观点作考论,拨开了刘氏学说、灾异谶纬的外衣,直接鞭辟入里。他说明了三国的开国皆不合道义,而有诈力的倾向,大有否认任何一国为正之意。时人比桓温为孙权和司马懿,他自己亦自比于司马懿,不满足于诸葛亮,是则孙盛之研究,实有正本清源地裁正篡逆的时代意识,借史以致用经世也。

同时的史家也颇具此意识。在习凿齿来说,正魏之不正而斥之于运序之外,乃是进一步的贬天子、诛篡逆,然而三国若皆不正,则晋统何所承?故不得不别出心裁矣。习氏以蜀为正,乃是因孙绰的帝都无常说震撼之余,而不采中原说,另采巴蜀学派的血缘和天意史观发展以成。[93]至于袁宏及袁山松兄弟,更将名义义理溯究于三国以前。袁山松《后汉书·献帝纪论》云:

献帝……天性慈爱,弱而神惠,辅之以德,真守文令主也!曹氏始於勤王,终至滔天,遂力制群雄,负鼎而趋。然因其利器,假而不反,回山倒海,遂移天日。昔田常假汤武而杀君,操因尧舜而窃国,所乘不同,其盗贼之身一也!

善乎,庄生之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在焉。信矣![94]

东汉不应亡而亡,盖因曹氏假道德仁义而盗窃也。孙盛强调“正本定名”,[95]习氏声言裁温贬魏,但皆不若山松之正名直诛,若必以痛责曹氏始得谓良史者,观此数子之论,则何待范晔之起也。

山松之论有所渊源,盖源自其从兄袁宏也。宏于《后汉纪》屡发评论,在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条,严评荀彧之死与其阻止曹操加九锡的关系,除责备荀彧之外,尚以“假人之器,乘人之权,既而以为己有,不以仁义之心终”析论曹魏之资汉平乱,引为君子所耻。[96]桓温欲加九锡,锡文乃袁宏所撰,宏终与谢安、王坦之将之延搁,是则于此论荀彧阻加曹操九锡而死,盖有深意焉。袁宏在该书最末一论为论曹丕受禅后,问陈群有何感想;群答以曾事汉朝,“虽欣圣化,义形於色”。他遂论说:

夫君位,万物之重,王道之至公。所重在德,则弘济於仁义,至公无私,故变通极於代谢。是以古之圣人,知治乱盛衰有时而然也,故大建名教以统众生,本诸天人而深其关键。以德相传,则禅让之道也;暴极则变,变则革代之义也。废兴取与,各有其会;因时观民,理尽而动,然后可以经纶丕业,弘贯千载。……由兹而言,君理既尽,虽庸夫得自绝於桀纣;暴虐未极,纵文王不得拟议於南面,其理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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